他想,他一生的转折就是从此开始的。
几日之后,元怿又来,这一回携带圣旨,是来接他入宫的。
那一天母亲偷偷抹了眼泪,弟弟也拽了他的衣角不肯撒手,连一向飞扬跳脱的元劭,眼里也有些不舍,却只是拍了他一巴掌,“以后进了宫得了好,可别忘了哥哥啊。”
可是元子直却始终没有来。
元怿在一旁看着,笑道,“叔母不必难过,子攸只是进宫作伴读罢了。得了空,叔母可以入宫去坐坐,我也会多带子攸出宫来的。”
于是他稀里糊涂入了宫。
两人乘车,过铜驼街。
那日天光很好,铜驼街上行人往来不绝,路旁各式店铺里小贩与顾客讨价还价。铜驼街还是那条铜驼街,洛阳也还是那个洛阳,可是看起来总有些不一样了。
元子攸望着车外,突然心里有一点难过,好像那一刻就知道这一生,从此再与平淡安宁无缘了一样。
“子攸在看什么?”元怿笑问,“是在看永宁寺的高塔吗?”
他心不在焉,答道,“……是啊。”
“不用担心,子攸。”元怿还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去给陛下当伴读,还是出得宫来的。你见过陛下,并不是蛮横胡闹的人。”
话是如此,元子攸的心绪依旧低落。直到二人下车入了宫门,元子攸乍见宫内的一切,新奇心一起,才将先前的惴惴不安抛诸脑后。
眼见雕栏画栋,殿宇林立,正中那一座,尤其高大庄严。元子攸瞧着有些眼熟,便问,“殿下,那就是太极殿吗?”
“对,那就是太极殿。”元怿抬头看了一眼,道,“那是大魏每个男人都渴望去的地方,子攸你早晚也会走到那里面去。”
“真的吗?”元子攸说着抚了抚殿下的白玉雕栏,那雕栏太冷,他缩了缩手。
“真的。”元怿道,“我们到后头去,陛下在显阳殿等你呢。”
御殿后遍植桐树,虽有洒扫的宫人,可道上仍有落叶,踏上去发出“嚓嚓”的微响。
元怿牵着他的手,“见了陛下,就行礼问安。陛下年幼不知事,他跟你随便,你却不能不知轻重。”说着想起了那日小皇帝的话,笑了笑,“等会见了陛下,我可得告诉他,来的不是哥哥,是叔叔。”
“陛下得管我叫叔叔?”
“是啊,子攸你是孝文皇帝的侄子,是献文皇帝的孙辈,陛下是孝文皇帝的孙子,是献文皇帝的曾孙辈,怎么不喊你叔叔?”元怿笑,又收敛神色,道,“不过这是玩笑话,说了只图一笑,万不可当真。”
“子攸知道了。”元子攸道。
说着二人已走到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殿前立着几个内侍,见了他们,其中一个招呼道,“殿下来了。”
“劳烦内监去通传陛下,就说武宣王家的公子来了,问陛下要不要一见。”元怿道。
那内侍答应了,不一会儿从殿中出来,道,“陛下请二位进去。”
元怿提了提衣摆,抬步走上石阶,元子攸心里有些怵怵的,又有些期待,忙跟上元怿。二人走进殿里,只觉殿内温暖,合着一股墨香,原来小皇帝正坐在案后习字。
二人行了礼,小皇帝见了,搁下笔,冲元怿唤道,“四叔!”
“陛下这几日功课做得怎么样?”元怿看了看案上小皇帝临的帖,笑道,“今后有了伴当,可要更加勤勉才是。”
“知道啦。”小皇帝道,说着指着案上的字帖,“四叔,你瞧,这个‘永’字我总写不大好,四叔你说是为什么?”
元怿道,“陛下,这‘永’字看似简单,其实大有讲究,这一个字,就有横竖撇捺点钩提折,只一笔不佳,整个字就败了。”他说着指着小皇帝的字道,“陛下,看,当先这一点,就太过笨重,而这一撇,又太过性急。”
“不如四叔写一个吧?”小皇帝道。
“好吧。”元怿道,换了张新纸,将将写到那一竖,忽有内侍禀道,“陛下,太后请清河王过去说话。”
“母后又找四叔?”小皇帝皱了皱眉,“那好吧,四叔你去吧。”
元怿脸上有些尴尬,只得起身告辞。
“真不知母后整日找四叔说些什么。”小皇帝嘟囔道,抬了头问元子攸,“你来写吗?”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元子攸过去瞧了一眼,念道,“陛下这么快已在临王书圣的《兰亭序》了?”
“临了三天了,还在写‘永’字。”小皇帝扁了扁嘴,显得有些不快,“我听母后讲,论辈分我该叫你小叔,小叔你在临谁的字?”
“陛下,”元子攸吃了一惊,忙道,“陛下还是别这样叫了,我年纪也长不了陛下几岁……”
“那该叫你什么?”小皇帝蹙了蹙眉,“叫你子攸吗?那好吧,不如你也唤我的名字,我叫元诩,一言一羽的诩。”
“好……”元子攸应了一声,可是开口说的还是“陛下”,“臣下临的也是王书圣的《兰亭序》。”
“噢,那正巧,”元诩道,“你来写一个吧?”
元子攸只得提笔写了一个“永”字,元诩看了,赞道,“比我写的好。”说完倒也不再管字临了一半,拉了元子攸的手,问,“你是从宫外来的,宫外什么样,可能讲给我听听?”
元子攸奇道,“清河王常来宫里,他不跟陛下说吗?”
“他们都不跟我说,平日里净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写字。”元诩郁闷道,“四叔不说,其他几个叔叔也不说,好容易母后说要给我寻个伴读,听说找的还是那几个叔叔家的堂兄。我就不依,那几个堂兄看着挺机灵的,可是见了我,就会木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问一句才答一句,要是他们来当伴读,只怕我闷都闷死了。”
元子攸听了,不由“噗嗤”笑了一声,笑完了忙端正神色,道,“其实宫外无非人多些,规矩少些,待久了也都一样,没什么新奇的。像那日永宁寺的盛况是数十年才一见,只怕是教陛下误会了。”
提到永宁寺,元诩脸色白了白,忙摆手道,“你别提永宁寺,提了我就后怕。那塔真是太高了,上面那么冷,风又那么大,我站在那,总觉得这风要把我吹下去,然后摔得尸骨无存一样。”
“陛下这话说的,哪至于?”元子攸笑道,“底下的人可都巴望着能上去看看,都想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洛阳是什么模样。”
“你也想去?”元诩问。
“想。”
“那下次我带你去。”元诩道,“不过说好了,只你上去,我可不陪你。”
“‘永’有长久之意,‘宁’自是说四海安宁,太后一番苦心,望陛下不要辜负。”夫子讲到永宁寺的时候,如是说道。不过元子攸总想西边的长安也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可不知汉末以来,战火洗礼,有过几日安宁?
话是如此,再临永宁寺,还是觉得永宁接天,大魏煌极。
其时已是一年后,初秋时节。
“子攸,你真不上去?”
“还是不了,”元子攸仰望高塔,摇了摇头,“还是等什么时候陛下愿意了,子攸跟着陛下一块儿去吧。”
“我就知道你怕了。”元诩嬉笑一声。
元子攸微笑,不作辩解。
“那不如我们去钟楼?”元诩道,说着一路朝后堂走去,过路的僧侣纷纷合十行礼。
元诩身为至尊自可不顾,元子攸却只好一一还礼,等追上元诩,他早已打发了看钟的僧人,独自站在钟前。
那钟巨大,他人尚小,还不大够得到钟杵,只好伸了手,去抚钟身上的图案。他见到元子攸,嗔怪道,“你怎么才来?”说着朝元子攸走来,“我够不到,子攸你帮我一把吧。”
元子攸比他年长三岁,身量力气都比他大上不少,想了想,蹲下身抱起了他,笑道,“陛下,这下可够着了?”
“够着啦!”元诩喜道,伸了手去推那钟杵,可是钟杵沉重,他一推之下不仅丝毫没动,反将元子攸带的一个趔趄。
“陛下,慢着点推。”元子攸站稳了身子,道。
“我推不动,”元诩又试了几次,沮丧了一会儿,又展颜道,“子攸你和我一起来吧?”
元子攸试着想腾出一只手,可是怀抱里的毕竟是元诩,想了想还是不敢,只好把他放下地来,道,“陛下稍待,子攸去去就来。”
“哦……好。”元诩茫然答应。
元子攸溜到僧舍,拣了间无人的屋子,偷偷搬了张椅子。那椅子大约是檀木的,重得很,他好容易搬上钟楼,额头上已布了一层薄汗。
元诩见了,忙扶他在这椅子上坐下,“你快歇歇!”说着竟然伸手,替他揩了揩额上的汗。
元子攸吃了一惊,缩了一下,道,“陛下,子攸自己来就好。”说着拿袖子胡乱往脸上抹了抹,抹完了,见到元诩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陛下这是从哪学来的?”
“我见母后对四叔就是这样的,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元诩很无辜。
“……”元子攸是知道些太后和清河王之间传闻的,听罢脸一红,忙扯开道,“陛下,快来试试,这下该敲得了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