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这手法倒是熟稔得紧。”邓绥忽而出声,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意味,“不知师从何人?”
李嬷嬷面上不动,语气恭顺:“老奴在宫中服侍多年,曾侍候过几位娘娘生产,皆得太医院旧例传授。”
“哦?”邓绥似笑非笑,拈起一缕衣带绕指,语声忽转冷淡,“可我观嬷嬷方才所按之处,恰好与《黄帝内经》所列孕妇禁触之穴不谋而合。不知太医院何时改了医理,竟教人将命门当作活血之穴?”
言罢,她纤指一指李嬷嬷方才所按之位,字字分明:“你所按之处,正是孕妇应避之要害。若非我等知医理,今时今日,冯美人腹中之子,只怕……”
她未言尽,但言外之意,如霜剑破云,寒光毕露。
李嬷嬷指下骤停,面上神情微僵,旋即一膝跪地,磕头如捣蒜:“贵人明鉴!老奴愚昧,实无加害之意!方才之事……全是老奴一时手误!”
殿中气氛陡然凝滞,连侍立在侧的宫女也屏息不语,唯有窗外一声杜鹃惊飞,回响在空旷长廊中,愈发渲染出这片刻的沉寂与危险。
冯岚面如死灰,身子微颤,目光不知所措地望向邓绥。她虽无根基,然心知此番若非有人在旁,自己今日之劫……难逃。
邓绥沉默片刻,终是缓缓开口,语调平稳,却不再温婉:“嬷嬷也年纪大了,记错了穴位也属常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冯美人需静养,不必再劳嬷嬷之力。”
李嬷嬷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贵人宽宏!”随即匆匆起身,带着两名宫女快步退下,连眼角的怨毒都未及掩好。
待人影远去,邓绥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殿门良久,眼神幽深如水。
冯岚战战兢兢地抬头,小声问:“姐姐……你是故意留她一命的?”
“证据尚无,若贸然发难,反被咬一口,未必能保住你我性命。”邓绥缓缓回头,语气平静如常,却藏锋于内,“但她是谁的人,已无需再问。”
她弯腰拾起放于一旁的碎瓷瓶残片,指腹轻轻摩挲沾着活血油的边缘,眸中闪过一抹决绝。
她已经看明白了,这是局,也是战。宫墙之内,步步皆危,而她已无退路。那就索性迎风而上,用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护住另一个将被吞噬的生命。
此刻,阳光已悄然西斜,窗棂上映出她与冯岚相对而坐的剪影。那光影如墨,温柔中藏着杀机,而她眼底的一抹坚定,如焰火在将熄未熄之际,悄然燃起。
夕阳低垂,霞光如绮,余晖穿过重重宫墙,洒落在增成殿素净的砖石地面上,仿佛为这座冷清的偏殿镀上了一层暖金。然而这温色未能驱散屋内的沉闷气息,冯岚依旧半倚榻上,神色憔悴,邓绥则坐于她身后,小心为她梳理青丝,指间动作缓慢而温柔,仿佛每一缕发丝都是命悬一线的细丝,不容有半点急促。
殿外忽传来内侍高呼:“陛下驾到——”
这突如其来的宣声如一石落水,打破了室内静谧。邓绥眉心一跳,连忙将手中木梳放下,起身理整衣襟,抚平鬓发,携着一身月白长裙缓步迎出。脚步刚迈入前殿,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她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在阶前。
“绥儿!”刘肇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之下,那骨节纤细的手臂冰凉如雪,仿佛没有一丝温度。他眉头骤紧,目光凝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那张原本如兰似玉的脸,此刻竟添了几分憔悴之色,眼下浮着淡淡青影,令人心惊。
“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他声音里满是责忧。
邓绥勉强扬起笑容,声音却轻得如柳絮拂风:“臣妾无碍,只是近来略觉疲乏。”
刘肇望着她,久久未语。转目再看向榻上的冯岚,她面色也不甚佳,唇色苍白,眉宇间尽是倦意。刘肇叹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深深自责:“你们两个,朕……到底该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冯岚慌忙挣扎着起身,面色惶然:“都是妾身拖累了邓姐姐,是妾身不该……”
“胡说。”邓绥轻斥一句,声音虽不大,却含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是臣妾自己身子不好,与旁人何干?”她话锋一转,眸光不经意地落在刘肇的脸上,眉眼间多了一丝关切,“倒是陛下……近日可是未得好眠?眼下青色甚重。”
刘肇摆摆手,似不愿多谈,话未出口便轻咳两声,面色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朝中事多,朕早习惯了。”他说着,语气却带着掩不住的疲惫,“若不是你在这里照料冯美人,朕也未必有机会一见。”
沉默片刻,冯岚忽然鼓起勇气,缓缓开口:“陛下……妾有一事,斗胆相求。”
刘肇转眸望向她,神情温和了几分:“冯美人有何愿言?但说无妨。”
冯岚低下头,眼圈泛红,语气中透着几分卑微,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妾出身寒门,入宫多年,既无家族倚仗,又无子女庇身。今得一子,已是上苍垂怜……但宫中阴私难测,妾实难安寝。”
她顿了顿,缓缓看向身侧的邓绥,眸光微颤,神情柔婉而坚决:“邓姐姐贤明持重,陛下信之,妾愿待孩子生下之后,便托于她膝下共养。如此一来,孩子得其教养,妾心亦可安矣。”
说到最后,冯岚眼中已有泪光浮动。她知自己不过是宫中一名低位嫔妃,容貌再好,也只是昙花一现。然邓绥不同,她才智过人,深得天子倚重,如今又身怀龙种,前途不可限量。若能将自己腹中孩子托付于她,也许便可逃过那不见血光却刀刀致命的后宫杀局。
更何况……她不知何时起,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日日照拂她、夜半替她熬汤送药的女子。那份情意,竟比她对天子那遥不可及的仰慕,更真实、更深刻。
刘肇听罢,沉默少顷,终是缓缓颔首:“好,朕允你心愿。待孩儿诞下,便由邓贵人与尔一同抚育,宫中一应事宜,皆由她执掌,谁敢多言,便是违朕旨意。”
“谢陛下隆恩。”冯岚伏地叩谢,声音哽咽。
刘肇起身,轻轻扶过邓绥的肩,目光仍留恋不舍,却未多言,转身在侍卫簇拥下离去。金龙纹袍影消失于殿门之外,日光也随之渐褪,室内重归昏黄与寂静。
邓绥目送他远去,回身只见冯岚伏坐榻上,泪水早已洇湿颊侧。她走过去,温柔为她拭去泪痕。
冯岚忽地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像个受惊的孩童:“姐姐……若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日子怎么熬得下来……”
邓绥怔了怔,伸手抚过她的发顶,语声低缓却笃定:“我既护你一时,便护你到底。你安心养胎,剩下的事……我来应。”
“姐姐……”冯岚突然道。
“嗯?”邓绥应声,语气温柔,手指轻轻替她理了理鬓发。
冯岚垂下眸子,睫羽轻颤,像是鼓了许久勇气,才终于开口:“我也能像陛下那样……唤你一声‘绥儿’吗?”
邓绥轻轻一笑,语气仍旧如水般温和,却低低地叹了一声:“你若愿意,便唤。”
冯岚缓缓扬起头,眸光微亮,在灯火中仿佛映着泪光,又似月色点水。窗外余晖尽散,夜幕悄然落下。殿中一盏琉璃灯静静燃着,柔光映出两个女子相拥的剪影。在这深宫,她们不是敌不是妃,而是一对被命运推至风口浪尖的同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