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洇染,茜纱窗棂上映着一方温柔的金色,日光从东廊斜照进增成殿,透过朱漆雕窗,洒落在青玉地砖上,勾勒出一层细碎如水纹的光影,仿佛流动的云霞静静铺展。
邓绥步入内殿时,身后帘幔微动,风带着艾草与菊花的清香吹拂而入。她脚步轻缓,裙角拂地无声。那张素白面纱后微露的侧颜,带着晨露初凝的清寒之色。
她一眼便看见,冯岚倚靠在榻上,披着一件素绸小衫,乌发如墨瀑般散落于绣枕与肩头,发梢微卷,仿佛夜色未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瘦削得连颊边的弧度都隐去了几分,只剩那双眼,因卧病而愈加澄澈明净,如水镜初破,藏着一种静默的脆弱美。
“今日感觉可好些了?”邓绥走近,在榻前坐下,语气柔和,像晨风掠过湖面。
冯岚闻声抬头,目光恍惚间霎时聚焦,像看见了整片浮世中唯一的一束光。她顺势靠入邓绥怀中,瘦弱的身子贴上她胸口,微暖,却依旧纤细得令人心惊。她指尖微颤,攥住邓绥袖口,那一抹杏色罗衣柔软如云,仿佛能将她自那无底的深渊中捞起。
“有绥姐姐在,妾的身子也好起来了,心也不寂寞了。”她低语,声音带着丝缠绵不舍,唇边却扬着淡淡的笑意。她抬起头来,水润的眼眸望进邓绥眼底,仿佛藏着万般依恋与一点点羞怯,如晨雾初散时林中鹿崽的目光。
那一瞬,邓绥心头微颤。
这样的眼神,她并非未曾见过。幼时在现代的家中庭院,她曾偷偷养过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浑身泥泞,每当她携着一碗温水靠近,那猫便用这般湿漉漉的眼神仰望她,既依赖,又怯懦,仿佛整个天地,只认她一个主心骨。
可如今,依偎在她怀中的,不是猫,而是一个眉眼如画、气若幽兰的美人。她的气息温热,带着淡淡的药香,呼吸一下一下拂在邓绥颈侧,带起一圈悄然酥麻的温意,柔得像春日风信子中盛开的第一缕花蕊,而这感觉,竟让她有片刻的不安与迷惘。
她努力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的悸动,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冯岚后背。指尖触及之处尽是骨节突兀,连蝴蝶骨的弧度都因瘦削而越发清晰。自她来到增成殿,日日熬药、亲手照料,这个曾在宫中如无根浮萍般的女子,便如一株枯萎的兰草,唯有靠她一滴滴灌注温情,方才勉强存活。
“该用药了。”邓绥轻声说,取过案几上温着的汤盏,药香袅袅升腾,褐黄的药汁波光微漾。
可她手腕却被一只温凉的小手握住了。
“姐姐先尝一口。”冯岚眨着眼睛,唇角微翘,带着点顽皮与温柔的试探。
邓绥怔了一瞬,终是叹息一笑,浅浅抿了一口,唇齿间苦意蔓延。
冯岚看着她眼中的那抹忧色,心头泛起暖意,像是初春的雪突然化了。一低头,就着她的手轻啜了一口药,眉头微蹙,却笑了起来:“苦是苦了些,但不怕。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记得我。”
那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像一枚小石子投进静水,漾出层层心波。
邓绥将药匙递至她唇边:“看,没事的。等你用完这盏药,我扶你去临帖练字如何?你前几日不是还说,想学那《急就章》?”
冯岚轻轻“嗯”了一声,靠在她肩头,那笑意浅浅,如月华初映,又仿佛一枝风中摇曳的蔷薇,柔弱而不肯屈折。
她不知道,那一刻,她依偎的,不只是温暖和慰藉,更是她从宫墙深处挣扎而出、渴望被谁牢牢握住的命。
冯岚的指尖在一卷篆文竹简上缓缓滑过,纤细如玉的手指在墨痕间轻巧穿行,仿佛轻抚一张泛黄的琴弦。忽然,她微微一顿,低呼出声:“呀!姐姐快来看,你看这一句,‘汉地广大,无不容盛’,这‘盛’字,简牍上竟写作‘成’!”
她声音清亮,如晨钟初响,惊动了案前半倚的邓绥。
邓绥微笑着俯身凑近,乌云般的青丝自鬓侧滑落,柔柔地搭在冯岚肩头,不经意间与她的长发缠绕一处。两人靠得极近,几乎能听见彼此吐息微微。
就在她目光略过竹简文辞的瞬间,余光却瞥见冯岚耳后白皙如雪的肌肤上,赫然点缀着一颗细小朱砂痣,那红得炽烈,艳得惊心,在清冷的光线中宛若雪地惊鸿,一瓣红梅跌落在素绢上,惊艳得叫人移不开眼。
心中骤然一动,她几乎是出神地低唤出声:“……阿岚。”
声音轻得像晨雾中的一枚雪羽,却带着某种突如其来的悸动。
竹简“啪”地一声落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冯岚愕然抬头,眼中一汪春水闪动,泪意盈盈,像是正要溢出却又被惊讶截住。她怔怔望着邓绥,声音轻颤,像春枝上刚吐的新芽:“姐姐……你唤我什么?”
“阿岚。”邓绥也微微怔住,仿佛不敢相信这两个字竟会从自己口中滑出,竟然如此亲昵,如此私密,既不合宫中规矩,更不合这森严礼制之下女子与女子的界限。
可她看着冯岚眼中忽明忽暗的光,如海上浮灯微颤不定,那笑中含泪的模样,却如三春烟雨,轻轻拍打她心湖最柔软的一隅。
她低声补了一句,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试探的羞意:“……私下里,我这般唤你,可好?”
冯岚的泪终于滑落,一颗接一颗,像夜空垂坠的星子。她本想转身掩面,却被邓绥捉住手腕,那只手温暖却坚定,不容她逃避。
邓绥自帕中取出细软素绢,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仿佛生怕惊碎这片刻的柔情。她宽大的罗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一点粉色红绳,那是她亲自为冯岚编的,以浸过解毒汤药的丝线织就,如今因时日久远,颜色早已由朱转浅,柔和如水,仿佛印刻下她们这段时日的牵系与守护。
冯岚低声呢喃,嗓音哽咽:“我……入宫以来,好久……没有人这般唤我了。”
邓绥闻言,心头一震,思绪倏然被一缕模糊记忆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