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檐影沉沉,钟鼓初鸣,冷雾未散。
刘肇披着玄龙金绣的朝服,缓缓步入殿中,神色沉静,步履却略显沉重。他强撑着病骨之躯端坐于龙椅之上,金丝织就的冕旒垂落如帘,将他愈发削瘦苍白的面容半掩于阴影之下。玉藻微晃,仿佛也承受不住龙榻上那份日渐沉重的气息。
“陛下,幽州急报!”内侍跪奏,声急如鼓,“鲜卑突袭幽陵,劫掠三县,百姓流离,仓储被毁!”
殿中群臣哗然,刘肇却并未有丝毫惊慌。他抬起眼,目光如寒星破雾,沉声开口:“命护乌桓校尉领五营精骑北上截击,务必于阳山口设伏,拦其归路。再派中使前往南匈奴左右贤王营中,允其盐铁互市,以结攻守之约。”
语声虽低,带着喉头灼痛的嘶哑,却依旧沉稳有力,令群臣不敢质疑分毫。朝堂之上,忠言逆耳者皆言陛下神思如炬、胸有千壑,未尝一病之态。唯有站在班列之末的郑众,眉宇间暗藏忧色,隐约望见天子藏于衣袖之内的那只手,竟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自邓绥有孕以来,刘肇便不让她再入朝理政,每日天未亮,便独自强撑病体,披衣上殿。纵然咳血不止,也未曾失一朝一政。只因他知,她肚中的孩儿来得不易,这份安稳,是他身为君王、亦为丈夫的承诺。
退朝钟声悠悠响起,百官鱼贯而出。刘肇却未作停留,未及更衣,径直转身,脚步仓皇地向兰林殿而去。层层宫墙下,他披着曛日斜照的霞光,如一棵风中将折的老松,却仍挺立着往她的方向走。
兰林殿内香暖如春,罗帐轻垂,翠烟袅袅。邓绥倚在雕花窗棂前,正专注于绣架之上细细描金描线,那是一双绣得极精致的虎头小鞋,鞋底绣着三重吉云,仿佛寄托着她所有的期盼。
忽听殿门轻响,她转头,见刘肇快步而入,忙要起身行礼,却被他一把按回榻上。
“别动。”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未褪尽的咳意,语气却分外柔和,仿佛春雪化水。
他褪下朝服,披风未解,便俯身伏在她微隆的腹上,静静地,将耳朵贴在那片温热之上,眉眼间尽是安宁。他闭目许久,仿佛能听见那胎息里的轻响,如泉涌,如笛鸣。
“今日可闹你了?”他轻声问。
邓绥忍不住笑了:“晨起踢了两下,比陛下上朝还准。”
她抬手拨开他脸侧被汗水黏住的冕旒,那动作温柔至极,如解凌乱鬓发,又如拨开他心头那一层愁云。
刘肇也笑了,却牵动肺腑,连带着一阵压不住的咳意。他掩唇微倾,指间见血。邓绥忙不迭捧来一盏温热的汤药,眼中尽是忧惧。
他却摇头,执起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先听朕说会儿话。”
他仍如往常那般,将朝中之事娓娓道来:
如何巧用分化之策安抚羌乱,以旧部交错新军,打乱其族内信任;
如何改革漕运体制,将贪墨之官调离要道,借新法激旧臣之惧心;
甚至还学起张酺谏言时言辞错乱、语结腔颤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滑稽丞相,引得邓绥捂唇轻笑,眼角泛起湿意。
她伸手抚上他消瘦的面颊,那原本丰神俊朗的轮廓,如今竟有些清峻削薄,仿佛只剩一层皮肤包裹着千钧忧虑。
“陛下不必日日将这些与妾言。陛下的心意,妾身自是懂的。”
“可朕答应过你。”他忽而握紧她的手,语气低沉却坚如山石,“朕答应过你,与你共治天下。君无戏言。”
她怔了怔,眼底晃动着泪光,他已然病入膏肓,却仍不忘誓言,不舍她独行,不肯放手江山一寸。
此心,此志,皆在她与这尚未出世的孩儿身上,凝成一个帝王最后的信念。
此刻,兰林殿内,窗外芭蕉细雨,玉阶湿滑,春寒料峭。他们相对而坐,一人苍白如雪,一人明艳如灯,宛若残冬中对峙的新芽与老松,在风雪未尽之时,相携不倒。
暮色沉沉,夜色如水,兰林殿中只留一盏孤灯,火苗微颤,映得金丝帐纱一半明一半暗。风掠过殿角,带起珠帘轻响,仿若遥远往昔的低语。
刘肇靠坐在榻侧,眼神空落,指尖轻敲着膝头,忽而道:“朕的第一个孩子,生在永元二年冬月。”
他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灯盏上,仿佛那点摇曳火光中藏着不可触碰的旧梦。“那是个男孩,皮肤白得像雪,还没满百日……前一夜还咿呀学语,次日却惊厥暴亡,连一口奶都没喝下去。”语气平平,却像一把钝刀,一寸寸划破静夜的安宁。
邓绥心头微震,指节悄然收紧,眸中浮起薄雾。
“第二个,是个公主。”刘肇的声音更低了些,如远钟隐隐,“才学会唤‘父皇’,便染上天花。全身起疱,烧得昏迷三日三夜,连遗容都不忍再看一眼。”他说得轻,却轻得可怖,如同陈述别人的命运,而非自己血脉的凋零。
“第三个,生下来不过三日,连名都未及赐,就在夜里静静去了。”他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冷冽得令人心悸,“当时朕不信邪,割开胸口,以心头血祭天,求个庇佑……”
说罢,忽地掀开朝服衣襟,一道斜贯胸膛的旧疤赫然在目,发白凸起,如游龙缠心,惨不忍睹。
邓绥眼眶一热,伏身轻吻那伤痕,唇上残留的,是岁月的冷酷与一个父亲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