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夜色沉沉,十六盏琉璃灯映得殿宇如昼,烛光在鎏金柱影间跳动如焰中凤羽,映照着案前女子专注的面庞。
邓绥伏于香梨木案后,眉头紧蹙,指下三卷素绢已被她摊展开来,字迹刚落墨尚未干透,纸面还泛着温润的水光:
其一,题曰——《汉宫改造策·铅汞清除》:以熟石灰浆遍涂宫墙,化解残留铅粉之毒;所有内膳所用铜器悉数更换为宣铁铸造之新器;地下排水渠增设陶管,引导含汞积水远离寝殿......
敕命中尚署停止使用含铅“赭石”“丹砂”涂料,以蜂蜡、朱砂少量调制,另辅以青黛、花青等草本矿颜,代替宫门檐宇丹漆之用。凡宫中“椒房”、“掖庭”、“温室”等地所用红粉墙面,皆以石灰水洗净,三日一刷,连行七日,以祛旧毒。
命冶户以熟铁打制新锅,新器下发各宫厨房,旧器一律缴封送炼,封存于宣武库,不得再用。炊烟之炉,底铺石英沙层,上用炭炊,炭火温润,不生毒焰。
命工匠沿东苑旧渠新设陶管三百余丈,纵横排布,引含汞泉脉入苑外芦塘;于“椒房殿”、“宣室殿”等处增设地漏石盘,纳雨排毒。
其二,题曰——《汉宫改造策·通风改良》:于各寝殿、库房拆除封闭帷幔,增设通风石窗;在殿角安置铜制“熏笼”,于内置木炭与葵灰,可吸附瘴气之毒......
命锦署织制“绫纱帐”,以透气轻纱代原帛厚帐,于榻帐四角置沉香金钩,夜可卷起,昼可敛藏。宫人日中三刻后须启窗通气,掖门以上宫室每旬一换窗纱,以免霉湿聚毒。
采南阳匠人巧思,铸“铜熏笼”十具,藏于殿角壁后,内置杉炭末、伏龙肝、青盐等物,烟少味轻,可逐瘴除秽。熏笼一月一清,由内侍轮值掌管,不得懈怠。
于不改殿制前提下,择不损图腾之处增开三寸“鸱窗”,内嵌冰裂纹玻璃片,冬可挡风,夏可通气。
其三,题曰——《汉宫改造策·替代工艺》:宫漆不得再用铅白,改以蜂蜡调朱砂为新涂料;宫砖更换,启用南阳邓氏匠人烧制之“青灰砖”,其材坚而无汞。
命南阳郡邓家工匠以本乡“黏土、稻壳灰、灰浆”按比合制“青灰砖”,以草火低温焙烧,砖坚色沉,无毒耐久。此砖列为“宫用新材”,将逐步替代旧砖,先用于御花园回廊、兰林殿台阶试铺。
试以“蜂蜡、藤黄、松脂”为基础,微火熬制清漆,刷于木柱横梁,色泽温润,气味和雅,不致伤人。凡内殿寝居处,禁用“朱丹”“赭黄”等矿物厚粉,以防皮肤病患。
加设“沉香隔烟板”,于地面掘浅井,填以活炭,吸湿纳毒;池边砌清石,密缝防漏,每月以盐水清洗,宫女轮值稽查。
一字一策,一策一命。
殿外风起,帘幔轻荡,如有山河之魂在夜色中低语。而就在她奋笔推敲之时,龙榻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撕裂肺腑的咳嗽。
邓绥蓦然一惊,立刻放下笔砚,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榻前,扶起病势如山倾的刘肇。
他面如敷霜,唇色暗沉,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咳喘都在将他肺腑连根撕裂。手指发抖地攥着锦被,血丝从嘴角蜿蜒而出,染红了衾褥的一隅。
“陛下……”她声音几乎哽咽,忙从榻旁执起帕子,细细拭去那触目惊心的血。
刘肇却死死盯着案上的绢帛,眸中像燃着一团将熄未熄的火:
“你说……那石灰……真能除去铅毒?”
邓绥将药汤递至他唇边,轻声道:“我家乡的医士,曾用此法替百姓洗染铅白作坊,效果确切。石灰性烈,能中和金属残毒。”
天子听后轻笑一声,虚弱得仿佛风吹便散,却仍执拗如初:“既如此……就下旨,立刻着工部……照此更改。”
他颤巍巍伸手,去寻御案后的玉玺,却被邓绥按住。
“仲举,别再劳神了。”她心疼得几乎落泪,“这些我来办,你只需好好养病便是。”
刘肇却反握住她的手,骨节嶙峋、苍凉而倔强:
“朕哪舍得……全让你担着?这些夜……你一盏灯、一卷书,伏案通宵……瘦得……手骨都硌人了……”
他语句断断续续,却句句敲心,像是一位丈夫,在用最后的力气,把爱人揉进骨血。
邓绥正要回言,忽觉眼前一阵发黑,脑中轰然作响,似有千斤重物猛然砸来。她身子一晃,手中药碗也失了重心,眼看就要倾泻而下。
“绥儿,小心!”
刘肇猛然一把撑起身躯,不知从何处爆发出的力气,竟硬生生接住了即将倾翻的药碗!
滚烫的汤药泼洒而出,狠狠烫在他骨瘦嶙峋的手背上,顷刻间便起了大片红痕。
“啊——!”邓绥大惊失色,连忙抓住他的手,唇齿都在发颤,“你疯了吗?你这手……”
刘肇轻轻靠在她肩头,声音低得像是窗外夜风:“你若倒下了……朕才真完了……”
这句话,如千锤百炼,砸入她的心房。
邓绥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他的肩,泪水止不住地涌落:“仲举,你若……你若真的出了事,我、我宁愿……”
刘肇勉强笑着,用未伤的那只手抚上她的发:“你说过,要与朕……改写千年帝王命数……”
“所以朕不能倒。”他贴在她耳畔,温柔又坚定,“你也不能。”
案上绢帛被风轻拂而起,一页页轻轻翻动,如同破风振翅的羽书,飞向未卜的未来。
而榻前,一人灼伤犹笑,一人垂泪成珠。这一夜,星沉月暗,却也灯火不熄。只为这乱世中,两颗心以命相护,以命相许。
宣室殿内,夜色愈沉,烛光在檀香中微微摇曳,映照得金龙蟠柱的影子如同沉睡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