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内,铜炉沉沉,冰鉴幽幽,丝丝冷雾沿着鎏金几案袅袅升起,仿佛在夜色中也织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界线。邓绥跪坐在案前,鬓边未束,素衣曳地,指尖缓慢而出神地摩挲着那方染了朱砂的丝帕。
「酉时,清凉殿——带你的‘现代策’来。」
那几个字像未干的焰,在心湖一圈圈荡开,既炽热,又引人入陷。
殿门忽地轻响。邓绥倏然回神,只见刘肇独自踏入,未着冕服,身披素白直裾,衣袂间仍隐约浮动着沐浴后的湿意,鬓发微潮,发带未系,散落在肩头,添了几分不常示人的疲惫和松弛。
“咔嗒——”他反手落闩,将清凉殿同外界隔绝。那一声闷响,在寂静夜幕中竟惊得她心尖一跳。
“怕什么?”天子半倚半笑地望着她,眼中带着惯看山河的自持,却也有几分孩童般的调侃,“朕又不会吃了你。”
话音未落,他已绕过案几,在她身侧盘膝而坐,近得几乎能数清她睫毛在灯火下投落的阴影。他的袖口轻轻擦过她的衣角,像夜风拂过芙蓉叶尖,带着未说透的亲昵。
“说吧。”他偏头凝视她,语声温缓却藏着锋芒,“你们那个时代……如何治蝗?”
邓绥回过神来,取出一枚玉棋子,蘸了些墨,在几案上轻轻画下一只线条流畅的青蛙:“《诗经》有云:‘螽斯羽,诜诜兮’,古人察之,实知蝗虫忌鸟畜,若引天敌,可缓其患。”
“朕知道。”刘肇忽然覆住她执棋的手,声音压低,“可蝗灾一起,百鸟先飞,谁还肯为人蹈火?”
他话音落下,却并未松手,而是在她那只骨节分明的素手旁,添了一只展开羽翼的山雀,笔锋果决有力,竟画得栩栩如生。
“所以,”邓绥抬眸看他一眼,声音如水泉汩汩,“应先设保护区。每村划林,禁捕禁伐,栖息可得,鸟类自回。这不是一时的策,而是百年之基。”
她顺着他的手,在鸟雀边圈出三道圆环,层层叠叠,恍若在纸上拓印下一个生态的愿景。
刘肇望着那圈,指腹下意识在她虎口那层浅浅的薄茧上摩挲,低声问道:“那短期之计?”
邓绥轻轻抽回手,唇角扬起一个冷静的弧度,换了另一只棋子,迅速并列画出几道粗犷的平行线:“挖沟。蝗虫幼体跳跃不过三尺,集中引导,再以……”
“火攻。”他接道,眼中烛焰摇曳,仿佛燃起千里荒原上的烈焰,照彻草根虫蛹,“就像你在河西策里写的那句——‘以火守险’。”
他忽而俯身靠近,气息带着薄荷与龙涎香交融的味道,扑面而来,低低在她耳边问:
“绥儿。”他第一次唤得这样亲昵,嗓音压得极低却温热似火,“这些……真是梦中所学?”
她怔在原地,唇瓣轻颤,耳畔那句“绥儿”像暗夜里投下一缕月光,晃得她心头一荡。
这一次,她没有回避。
“是梦,也是真的。”她目光坦然,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柔软,“是从前的梦,也是未来的梦……是大汉之梦。”
刘肇定定望着她,掌心覆上她方才画过的线图,似要将那一笔笔都拓印进心中。
“你不是梦。”他忽然低声道,“你是朕用来醒的。”
案上的冰鉴早已融尽,水珠沿着铜脊滴落,声声入耳。而那方绢帕,悄悄在桌角摊开,朱砂的字迹渐干,在夜色中宛如一枚尚未封缄的密信,通往未来未竟之路。
谈及盐铁之政,案几上的铜灯已燃至三更,烛影斜斜映照在绢帛之上。
邓绥执笔如飞,指尖稳若执衡之手,于帛上画下一行清晰算式,字迹清润而有锋芒:
“若将官营作坊按区分包予民匠,设‘官核民造’,按产量抽成,不计人工,三年内可提效率三成。”
“就像你那日说的江南漕运‘承包制’?”刘肇忽而一笑,探身拿过她手中的炭笔,动作熟稔得像是习惯已久的亲昵。
他不待她反应,已在帛面续写流程,起笔流畅,笔笔稳重,竟清楚标注出“匠户—监官—少府”三道环节,并在节点旁圈出“回报”“损耗”“考课”三字。
邓绥诧异抬眸,只见天子挑眉含笑,眸中含着几分狡黠与得意:“朕这些日子,可没白听你说梦话。”
她霎时明白过来,原来早在她尚为家人子时,那些在掖庭中因倦极而出的梦呓,什么“GDP增长曲线”、“供应链优化”、甚至“资产核算比率”,竟都落入了天子的耳中。
“陛下偷听!”
“嗯。”刘肇极其坦然地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理直气壮,指尖轻轻拈起她一缕鬓发,缠在指腹打着圈,“还听见你梦里喊了三次‘陛下保重’。”
他的声音低沉,仿若玉珠落盘。那句“保重”,此刻被他低声念来,竟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与温柔。
邓绥羞窘垂眸,袖下的铜匜却在此刻骤然发热,仿佛也因这句含蓄情话而起了共鸣。琉璃珠泛出一抹幽蓝,映在她颊侧,彷佛替她染了一抹天光未明的晨曦。
“最难的,”刘肇忽然收敛眉目,声音低沉下来,“不是制度,不是盐价,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