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节轻轻敲击案几,语气中透出一丝疲惫的愤懑:“杀一批贪官,换一批新人。三年后照样肥私聚敛,甚至更甚前者。朕每次都觉得重理纲纪,结果换来的不过是一场轮回。”
邓绥静默片刻,似下了某种决心,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残纸。
那是她穿越前不慎跌落在铜匜旁的一页高考政治笔记,边角卷翘,纸质粗劣,却印着赫然醒目的黑体字:“权力制衡与监督体系示意图”。
她展开残页,指尖微微颤着点向上面的箭头与框图:“以权制权。譬如刺史可监察郡守,但刺史的考核权归廷尉,廷尉再受御史大夫监管。三方分权、互掣互衡,才不致一方专断。”
她说得简明透彻,刘肇却听得如痴如醉。
他俯身凑近残页,指腹轻抚那些整齐工整的黑字,嗓音低低发问:“这字……不是手写的?”
“是印出来的。”邓绥声音轻如丝絮,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是千年之后的‘印刷术’。我们用铅字排版,能在一炷香时间内印出千页文书。”
“你们……真走到了那一步。”刘肇喃喃,眼底浮现出一种近乎虔敬的光。
但他忽地停住,指尖悄悄滑向纸角,在那串高考批注边沿,他发现了一行细小的字迹,像是她课余随手所记:
“治理之道,不在术数,而在人心。”
“朕更想学这个。”他轻声道,嗓音像沉入心底的钩,缓慢却不容抗拒。
话音刚落,烛火猛然炸裂,爆出一朵赤焰灯花,照亮两人相对而坐的脸,一个惊愕微怔,一个目光如炬。
那一刻,清凉殿中,似有两个时代的思潮正并肩坐在案前,交叠指尖,共赴一次无法逆转的风云之路。
夜已深沉,天街无声,宫灯的火焰在檐下被雨气熏得朦胧不定,清凉殿内,铜灯燃尽最后一滴油,幽蓝火苗摇曳如豆。
案几之上,墨迹未干的《考成法》纲要徐徐摊开,三十六条政制条文,字字斟酌,皆出自二人的合议之手。外间风声潺潺,如律吕低吟。殿内却寂如空谷,唯余笔墨间未尽的余温。
邓绥正俯身校点细节,一缕鬓发垂落耳际,墨香与她温柔的气息交织缠绕。
身后,一道熟悉而温热的气息悄然迫近。
刘肇无声而至,突然自背后环住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他的下颌轻倚在她肩窝,发梢微湿,散发着刚沐过清香的龙涎之气,带着不可言说的亲密。
“你知道,”他的声音低哑,仿若穿过层层时光雾障而来,“朕为何信你?”
他抬手执起案侧铜匜,那枚古物此刻沉静如镜,幽幽泛光。两人紧贴的身影被它清晰盛映,如若宿命早已预设的并肩图卷。
“那日镜中显影,”刘肇眸色幽深,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朕看见你在未来的殿堂里……正翻阅一卷记载朕生平的史书。”
他顿了顿,声音仿若滴落夜色的雨珠,轻而准确:
“你捧着那本书,神情极认真……那一页上,画着的,正是朕的画像。”
邓绥怔住,心脏仿佛被什么猛然攫住。
她怎会忘记?穿越之前,在家乡的博物馆中的东汉展厅,灯光下泛黄书页上,那幅正襟危坐、双目微垂的帝王像——正是他。那时她只觉眼神熟悉,如今才知那一瞥竟是千年后的回应。
“所以朕知道,”刘肇声音低到近乎呢喃,唇瓣贴近她耳畔,温热气息拂过肌肤,“你是为朕而来。是命,非梦。”
他话音未落,掌心中铜匜“嗡”的一声震颤,竟自案上缓缓升起,悬浮空中,琉璃珠心泛起极光般的幽蓝光芒,似夜空被划破一道罅隙。
那光芒穿透时空,照见邓绥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也照亮了命运暗中伏藏的回音。
她终于抬眸,缓缓转身,目光如水波深涌,望进他眼中熟悉又陌生的星海。
那一刻,所有现实的束缚、礼制的约束、身份的隔阂,都在那道交错光影里溃散。
她轻轻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那片自己在两个时空都曾肖想、却不敢奢望的唇。
这一吻,没有宣告,却比山河誓约更沉重;没有华丽辞藻,却胜过千言万语。
铜匜在空中旋转,幻化出一幕幕历史残影......
未央宫内金銮高坐的帝王身影,洛阳宫墙下青衣素履的她,二人共写《考成》,共推新政,如同两颗星辰,在浩瀚天穹中彼此追寻、最终交汇。
而此刻,他们终于于这夜雨中相拥,唇齿相抵,燃尽过往千年等待与命运错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