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叶新心中百感交集,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压垮时,一阵清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广恩坊的寂静。
“三郎!”
熟悉的声音传来,如同天降纶音。
叶新猛地抬头,只见坊门处,纪栴一身寻常的布袍,骑着一匹强健黑马,正含笑望着他。午后的阳光洒在纪栴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笑容依旧温暖和煦,驱散了叶新心头大半的阴霾。
“纪兄!”叶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满心欢喜地迎上前去,便要依着礼数躬身行礼。
他还没来得及拜下去,纪栴已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温声道:“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纪栴的指尖温暖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叶新站直身子,眼眶有些发热,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带着孺慕与依赖的,“阿兄……”
纪栴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转向那座叶新名下的四进小院,又看了看那些依旧垂手侍立、满脸好奇打量着这边的奴仆,微微一笑,却并未多言。他自然而然地让人带着叶宅的奴仆清扫,而自己则对叶新道:“此处人多眼杂,并非说话之所。三郎,随我来。”
说罢,竟牵着两匹马,径直走向了坊内那座位置最好,仿佛无主一般的神秘府邸。
叶新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未曾多问,只是默默地跟在纪栴身后。
那座府邸的朱漆大门比叶新那处要气派得多,门前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依旧不见任何标识。纪栴上前,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门环。
片刻之后,厚重的门扉无声地向内开启,很快,又无声合拢,与外界隔绝。
与叶新那座半新不旧的四进小院不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景,都透着主人精心打理的痕迹与不俗的品味。
院内植着几竿修竹,一块造型奇古的太湖石立于其旁,石上爬着青苔。廊庑回环,窗棂雕刻着简约的云纹。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墨香。
“这里……是?”叶新跟着纪栴踏入庭院,有些不解地看着四周。
“这是我的私宅,”纪栴引着叶新穿过庭院,向正堂走去,声音温和,“广恩坊僻静,离宫城也不算太远,我平日里若不想回国公府,便会来此独处,或是与几位至交好友在此小聚清谈。”
他顿了顿,侧首对叶新笑道:“日后,我会将他们一一介绍给你认识。他们都是些有趣的人,与你定能谈得来。”
叶新心中一暖,却也更加困惑。纪家三公子,当朝名士,赵大儒的爱徒,为何对自己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后如此青眼有加?
两人在正堂坐下,有侍女奉上清茶,茶香袅袅。
叶新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微微颤抖。他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他还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放下茶杯,起身对纪栴深深一揖,声音嗫嚅:“纪兄,叶新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兄长不吝赐教。”
纪栴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温和:“但说无妨。”
“纪兄为何、为何待我如此之好?”叶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恳切,“先父罹难时,我年仅九岁,又大病一场,许多往事都已模糊不清。我总觉得自己脑子不如从前,很多事情只有些零碎的影子,就连就连爹娘的样貌,我也快要记不得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眼圈也红了。
纪栴走到叶新身旁,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瘦削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与怜惜。
“三郎,坐下说。”纪栴的声音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低沉与郑重。
待叶新重新坐定,纪栴才缓缓开口:“令尊扶风郡王,当年曾向我的祖父,请教过兵法韬略。”
叶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论起辈分,扶风郡王与先父同辈相交,兄弟相称。”纪栴继续说道,“所以,我与你平辈论交,称你一声‘三郎’,你唤我一声‘纪兄’,本就是理所应当。”
他看着叶新,眼神温和而真挚:“我们两家,并非寻常情谊。扶风王府与周国公府,是真正的通家之好,世交之谊。”
“只是……”纪栴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沉痛与惋惜,“扶风郡王在军中自戕之事,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当时,我家正在为祖父治丧,府中上下皆是悲戚仓皇,待到消息传回京中,兄长虽有心周旋,却已是鞭长莫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不等扶风郡王在朝中的旧友、军中的旧部有所反应,竟然就那般尘埃落定了。”
纪栴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叶新几乎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便是王妃带着世子夫妇、还有二公子,流放岭南……不到半年,便接连传来他们,病殁于烟瘴之地的噩耗。”纪栴说到此处,微微垂下了眼睑,掩去了眸中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告诉叶新全部的实情。事实上,据兄长纪权私下查探和推测,曹王妃与子媳,并非死于烟瘴,恐怕是死于非命。
只是,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周国公也无法完全确定。
是猜忌心重的当今陛下,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与扶风郡王之死牵连颇深,如今在军中权势更盛的罗器,怕旧案翻起,杀人灭口?
还是……与扶风郡王素有嫌隙、又是后族的殷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些阴暗的猜测,纪栴打定主意,不能告诉眼前的少年。
他看着叶新,声音恢复了先前的温和:“三郎,往事已矣,逝者不可追。你如今既已出宫,便当向前看,尤其在外人面前,你要记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明日,礼部会派人带你谢恩,到了陛下跟前,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叶新打了个寒战,用力的点头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