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砰”地一声,一个身量瘦削的男人慌里慌张打开门,见四下无人便扑通一下跪倒在混混跟前求饶:
“几位老爷,行行好饶了小的吧!我家婆娘说明天……明天一定凑齐!到时一定送上门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是明天见不到钱,你自己说,是卸胳膊好呢,还是挖眼珠好呢?”
男人发着抖干笑两声:“哈哈、您真会说笑。明天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哈哈哈哈……我们可等你主动上门哪。走!”
混混们扬长而去。瘦削男人小心堆着笑脸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变了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往地上啐了一口,回头进了屋子。不多时,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男人的辱骂、女人的啜泣与婴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令人不忍卒听。周遭左邻右舍早就习以为常,并无一人出来瞧看这里的动静。
喧闹维持了一阵,好容易才消停,又是死水一般的寂静。瘦削男人手里捏着装钱的小包袱,四下张望着出了门。一路走一路打呵欠,钱包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仍朝着赌场云集的最繁华街区的方向。
男人彻底从街道尽头消失时,阳子才小心地从自己藏身的街巷死角里走出来。非常凑巧地,她清晰辨认出田边良太郎就是那天与自己迎面相撞的男人。
——但无所谓。对于这样好赌到丧心病狂的男人,无论如何还是避开行事的好。
阳子绕着整排的町屋转了一圈,回到一片狼藉的田边家门口,再次做了不知道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后,敲响了一楼的商铺门。此前靠着墙根立起来的置物架已经被混混们踹成一堆烂木条,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里。
无人应答。但家里明明有人在,二楼透着昏黄的光。阳子继续敲下去。
“有人在吗?”
“嘎吱”一声,商铺门被缓慢地拉开,探出真子的半边倦容。
“真抱歉,但这儿已经不做生意——”
“……”
“……”
目光交汇,像两只刺猬不小心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阳子平静无波地站在门口,真子过分随意的寒暄被硬生生截断,视线从对方脚下的小羊皮靴一点点上移,最终停驻在她那对乌黑的瞳仁上,脑中闪过大片空白。
华族小姐今天系着胡粉色缎子发带,穿着薄茶色锦纱波纹样的上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雅致刺绣令真子双眼刺痛。或者说,她那样的人出现在灰扑扑的街道上,让周遭一切都无意识地自惭形秽了。
——这是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无声无形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带着压倒性的存在感。
“我能进去坐坐吗?”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阳子主动开口了。真子最终做出让步,迟疑地点头。从女校毕业的阳子身上褪去了学生时代那过分外露的稚气,那孤高的骄矜之态却愈浓烈地像小山一般堆积起来。
但面对阳子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更无从启齿自己的苦况,于是漫长的沉默静静流淌。
“……请进。”
阳子走进这座二层町家,穿过了随意扫一眼便知一团狼藉的仓库般的一楼空间,通过狭窄破损的楼梯间步入用作生活空间的二楼。
举目望去,一切都显破败,境况远不及从前到访的高波家米店。饶是在八重那里提前有所心理准备,实际见到时依然带着强烈震撼——霉味与油污味交杂的狭小二楼,简单地用半旧的纸幛分割为起居室与卧室。冷风毫不留情地顺着各处缝隙往里灌,榻榻米踩上去也是冰凉。
台所昏暗逼仄,靠墙的一溜矮柜、中心的矮几加上几只不知积了多少灰的垫子构成了起居室的全部。真子垂着眼,仔细地用手帕擦掉其中一只垫子上的浮灰,摆在矮几前。阳子整理着衣边坐好,忍耐着粗糙的垫面给膝盖带来的异物感。
真子从台所端来现冲的热茶,阳子小口地喝着以暖身,尽管并未尝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炉子上的茶壶底熏得漆黑,壶盖还缺了一角。茶水的热气蒸腾而起,透过茫茫的水汽,阳子瞧见真子棉布袖子下的一小截手腕,瘦骨嶙峋地凸起腕骨,露出一点发青的疤痕,显然是被人为殴打所致。
她又想起方才躲在屋外听到的噪音。只言片语涌向喉头,又支离破碎地散掉。真子仿佛看出她的无所适从,先开口了。
“如您所见,环境很是勉强。稍微忍耐一下吧。”
“没关系的。”
“您这样的富家小姐今后还是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阳子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注视真子的瞳仁。对方语气中那陌生的恭谨令她头皮发冷。
“这里实在不是阳子应该来的地方。”
“连八重老板娘也这样说。”
“你又去见她了,是吗?”
“因为真子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真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森冷的嗤笑。她抬起手掌捂住一边脸,蓦地起身,面色从涨红转为发青。
“没什么好说的、真的——别来了,别来烦我了阳子小姐!我已经是这副鬼样子了,已经不是市椿女校的高波真子了,您可以尽情嘲笑我了。怎么样?满意了吗?满意了吧?满意了就快走吧,不行吗?”
“……”
“这下好了,被您扒了个底朝天了。非得三天两头过来嘲笑我的窘境才罢休才安心吗?!”
阳子像是脚下在垫子上生了根一般,身子纹丝不动,唯独扶着茶杯的手掌发着颤,声音也抖个不停。
“……青枝怎么样了?”
田边青枝是真子的女儿。据八重所说,青枝自打出身起就一直体弱多病。夜晚外出工作时,真子会将其托付给邻居好心肠的老妇人邦子代为照看。
真子失魂落魄地打开幛子拉门,仿佛因为阳子的询问找回了神智。阳子放下茶杯,跟了过去——约莫一岁左右的女婴睡在墙边用木条搭起来的简易婴儿床里,脸蛋红扑扑。
听见响动,青枝很快被吵醒病大声哭闹,原本蜷缩起来的两只小肉手也不安分地在空中胡乱挣扎。真子娴熟地将青枝抱在怀里,一手托着婴孩的头部,一手有节奏地拍击,温柔地安抚,喃喃自语。
“哎呀,宝宝乖、宝宝乖……别哭了,妈妈在呢。”
——真子和男人的孩子。
阳子在原地神思恍惚地坐下,眼前是安抚女儿的真子和吵闹着对母亲撒娇的青枝。现在的真子是别人的逆来顺受的妻子,伟大隐忍的母亲和辛勤工作的夜场女郎。但与她处于同一屋檐下,那份原本看似遥远的痛苦此刻似乎也触手可及,将她切割得鲜血淋漓。
女婴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
“青枝……青枝!乖一点……”
真子慌张地拍打着,阳子也坐不住了。
“我去找医生。”
“别找了,没用的。”
“诶?”
“之前请医生看过,可能是结核病。”
“……”
真子一刻不停地拍打,伴随着轻柔的哼唱,终于让怀里的女儿逐渐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