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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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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随性而为,本就不太拥护家族核心观念的阿尔法德对外甥离家出走的事毫不意外,甚至还觉得16岁就有觉悟毅然行动的西里斯比自己出息多了。

据弟弟西格纳斯的形容,沃尔布加气得要命、不吃不喝的同时拿其他人出气,当然这里面不包括被寄予最大厚望的雷古勒斯。

一开始阿尔法德完全当个笑话听听,直到两个月后,沃尔布加真的把西里斯的画像烧掉——

她亲手除掉长子在家族的名字,而这是了结血亲关系、从此恩断义绝的象征。

“……沃尔布加终于彻底疯了吗。”

“也许吧。”但西格纳斯的反应很平静:“那天你不在没看到罢了,平安夜、她对西里斯用了钻心咒。”

阿尔法德现在确信自己的姐姐脑子里已经连一丝理性也没有。

并且过不了多久,她不知怎么知道他一直拿大把大把金加隆资助西里斯的事,勃然大怒地找上门朝他发了一顿疯:

“你一个人对家族的大事不闻不问这么多年还不够、反要帮那位逆子?!你是不是诚心跟我作对——”

“我没这闲心和你作对、沃尔布加。” 阿尔法德忍无可忍地回以相同的音量:“西里斯才十几岁,在外身无分文不行的!难道你想眼睁睁看你的亲小孩饿死在路边?”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必须承担这个后果!否则就滚回来当个安分守己的继承人……”

“我看你是魔怔了!”阿尔法德感到深深的疲惫,不愿再接着对话,下起逐客令:“顺带一提,你早就成为了家里面的帝王、想操纵谁只是动动手指而已……从二十多年前我选择独居在这里,你已丧失了对我的控制,所以别再扰我清闲,我可不是西格纳斯、明明意见不和却畏惧你。”

可想而知,他并不在意自己也被除名的结果,一人独来独往活了大半生,幸福或欢乐如蝴蝶转眼飞离,厌倦及痛苦则是长久停顿的钟摆,又怎么会在乎什么虚幻的名誉?一年年流逝,健康大不如前,生死有命,只想尽可能不留遗憾,若询问他临死前最希望完成的愿望、恐怕是再见挚友一面,正如多年前他曾对年幼的西里斯所说:“也许情人之间来来去去,但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

友谊是一生都不会腐烂的感情——

“我喜欢上了我的好朋友,舅舅。”

“……波特?”

“不是!”

“哈哈,抱歉,我不知道你有另一个好朋友。” 故意逗了逗暑假回到家的外甥,阿尔法德才发觉时间过得真快、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现如今长得比自己还高一个头了,也自然而然地找自己讨论怦然心动的初恋,“那个‘倒霉’姑娘是谁?”

“你记不记得那位来过我们家的看上去就很聪明、叫韦勒克的金头发女孩?”

“当然记得。” 阿尔法德一脸了然,“喔,我不奇怪你会喜欢她。”

“那么你应该给我一些建议,阿尔。”

“不。”对方又开了一罐啤酒,“千万别找我这半吊子要感情方面的建议,我不想误导你。”

“好吧……”西里斯扫兴地抿了抿嘴,“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你为榜样要成为一个高贵单身汉来着。”

“傻瓜,有时候过得逍遥自在不一定就是快乐,除非你最爱的正是孤独。”阿尔法德苦笑了下,“而以我对你长年的认识,你是靠与他人维系感情获得能量的家伙。”

闻言,西里斯的眼里闪过一丝挫败:“完了,我突然想起她就是很享受孤独的性格。”

“哦?看来你才是那个倒霉蛋。”阿尔法德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罕见的、专属长辈的慈爱,“感情问题找波特取经。”

“詹姆?他自己的进度可没比我好多少。”西里斯不服气地回道。

“我说的是老波特。”

“弗莱蒙……?”

阿尔法德做了个“Bingo”的手势,满意地点点头:“众人皆知弗莱蒙特·波特和他妻子有多恩爱。”

“好主意。”埃尔弗里德·韦勒克的事确实占据他的脑海,但他不会注意不到阿尔法德快喝空的酒柜和摆在桌上疗愈咳症的魔药,“你少喝点吧,阿尔,为你已不年轻的身体想想。”

“不用你提醒我的年纪,臭小子。”

“我是在担心你的健康呢。”

“放宽心,沃尔布加这种时时刻刻怒火冲天的家伙都还活着,我不至于比她差。”阿尔法德开玩笑道。

“可别提她,她那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算啦,你就不要这么说她了,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妈妈。”阿尔法德难得摆出作为舅舅的一面,拍拍肩膀,“好在你已经成功逃离出来……”

暑假开始没几天就返回詹姆家,晚餐期间电视机刚好在播放经典影片《It Happened One Night》①,爱情题材的电影能打着闲聊的幌子切入正题,西里斯认真地聆听弗莱蒙特的侃侃而谈,看出苗头的詹姆心里亮起了小灯泡,深夜俩人睡在一个房间,他嬉皮笑脸道:

“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学、原来是感天动地终于开窍了啊——”

“你少取笑我,叉子。”西里斯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鹦鹉学舌:“你四年级以前不也嘴硬得厉害:‘伊万斯哪里好了?我才不喜欢她’……”

“唉哟,咱们开学就七年级啦!现在才机灵点的你好意思说我吗?”詹姆笑得更开心,“老实交代,是梅林看不下去大发慈悲托梦给你,还是那位学长的功劳?”

西里斯打死都不肯开口。

“行,不说就不说呗。”詹姆的心情好得飘飘然,“反正我猜得到……哈哈,我要去写一封信给莱米!”

“叉子你站住!”

一阵鸡飞狗跳。

等他们耗完追逐打闹的体力,詹姆依旧憋不住八卦地问他所谓独身主义究竟是不堪一击、亦或是头脑一热一时兴起,他傲气地回答说哪个答案都不是、及时享乐的原则既让他不会牺牲自由理念也不会放弃情感追求——未来如此长远,为什么一定要先给承诺?

向往传统婚姻与家庭生活的詹姆表示对这套典型的风流浪子托词理解无能。

“白日梦的想象总是美好的。”西里斯一副恐吓小孩的模样,“我舅舅说结婚是进坟墓……”

“你舅舅懂什么呀、他遇不到真爱没有发言权。”詹姆做了个鬼脸,“而且,你又预判得了韦勒克以后不想结婚吗?”

“我预判不了。” 西里斯一脸无所谓,“未知才够刺激。”

“正因为即使是没法预测的将来、也想和那个人一起度过,才叫浪漫呐。”詹姆陶醉地说。

本来西里斯对这一套挺嗤之以鼻、然而出自亲如兄弟的挚友之口,他竟不禁陷入沉思,以现实观察到的情况来看,韦勒克诞生于几乎完美的幸福家庭、的确不排除期待它们的可能性……胡想不了多久,当詹姆炫耀般大声朗读莉莉·伊万斯言语温和的回信、读到后几行时,两个一开始兴致盎然的少年面面相觑:死亡离他们太遥远,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参加完蕾妮奶奶葬礼的埃尔弗里德同样呆滞了整整一路。放假一到家,显然憔悴不少的父母隐忍着悲痛、尽量平静地告诉她这则消息。

面对突然辞别的亲人,阅历尚浅的埃尔反应过来第一个瞬间泪水横流、像小时候伤心得止不住啜泣的哭法,尽管他们紧紧抱住了她并安慰说蕾妮奶奶是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逝世,她很难接受,失去重要的人这件看似遥不可及的事会离自己这么近。

回奥地利的路途不算遥远,韦勒克先生的话语中既是在安慰家人也是在安慰自己,蕾妮奶奶是两天前的凌晨没了呼吸、她今年春天刚过完的76岁生日,有定期体检的习惯、健康方面没有太大的例如心脏毛病或其他问题,可惜生死仿佛真的被命运所定,死神在平平无奇毫无预兆的某夜来访……记忆中蕾妮是个十分乐观豁达的老人,她也是埃尔所遇到过最酷的女性,生前拿死亡开过无数次玩笑,甚至能乐呵呵地拿她亡父的死来说笑,她声称更喜欢地狱、因为那里肯定聚集着很多有趣的灵魂,她不希望自己的葬礼只有忧郁苦涩的眼泪——

“……你们可以选阳光明媚的一个早上去一趟野餐,游游湖,顺带把我的骨灰撒进水中,我想我进不了墓园啦、基于我年轻干过不少严格而言有悖教区的事……噢,那一天你们会很快乐的。”她曾在展开自己死亡后的联想时畅快地说道。

“可是那是您的葬礼呀,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年幼的埃尔不解地追问。

“不要伤心,亲爱的,我们总会相见。”她温柔地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百年后等你在路上,比你先行一步的爱人们都会来接你……”

今日真正的葬礼上,亲朋好友纷纷追忆起主人的旧事,似乎这不是一场旅程的终结、是相聚着送行,情感仍在相伴的路途上、永不磨灭。

日落黄昏之际送走宾客,韦勒克夫妇在客厅收拾整理着残局,四周忽而变得冷冷清清。

悲从中来,埃尔走进主人卧室,十年如一日的房间陈设叫人感慨万千,书架上仍整齐摆放一套《指环王》②丛书——这当然不是蕾妮的爱读书目,但雷打不动风雨不阻地放好是因为埃尔弗里德喜欢看,小时候她常常在被窝打着手电筒偷偷读到深夜;梳妆台边的一只老音乐盒是她小学参加童子军公益饼干售卖活动获得的奖品,已经好些年头了,音调也走了不少,蕾妮却总舍不得扔掉……不知不觉间泪眼朦胧,打开了音乐盒,《月光》缓缓响起,过时的音质营造出寂寥空洞的听感,她擦擦眼泪、手指轻轻按下盒子里边的暗扣:果然零件早就锈迹斑斑……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埃尔弗里德灵巧地拿出叠成四方的泛黄信纸,信中夹着一张黑白拍立得。

相片上是三名女士的合照,她们笑得很灿烂。站中间是约莫十多年前、尚无白头发的蕾妮奶奶,右侧站着的是瓦伦娜,左侧的是一位埃尔从未见过的女人:深色短头发,深色眼睛、闪烁生动的神气,她年纪跟瓦伦娜相似,面容明艳得像影星,是具有攻击性的漂亮,仔细端详、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在照片背面,马克笔写着“我、瓦伦娜、伊奈茨,1960年3月27在莫斯科”

即使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埃尔弗里德没忍住好奇心打开了信纸——

“亲爱的鲍勃和瓦伦娜,

防止我律师处理遗嘱有误(你们了解我信不过那群打文字游戏的所谓专业人士),我保险起见写了这一封备份的亲笔信

噢说起来,你们读到这封信我应该死透啦,别太难过,我活得很精彩,尤其让孩子不要执着我死后如何,反正大概率不会过得比活着的时候差。

回到正题,虽说我的财产不算几个钱,只不过总比没有的好,别嫌钱少也别嫌多就是了。

60%给埃尔,40%给你俩对半分,我喜欢简单,安排到此为止。

不过我猜你们拿到的这40%也是给孩子,这些年我和你们一样视如己出,对了、说到这个重点,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在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真相时,给她一点时间,毕竟整整十来年她都被我们蒙在鼓里。

以及,我建议你们对亨利和伊奈茨的事有所斟酌地告知,不论如何、不要让小孩蒙上死亡的阴影。

前几年我察觉到你们想隐瞒一辈子,在这儿我得发表意见、我不赞成,无论你们是出于哪种大义或是苦心,永远欺骗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她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

最后,希望一切都好。

爱你们的蕾切尔·格瑞斯·阿德勒”

时空似乎遭冻结而停止,埃尔弗里德感觉灵魂向下沉入麻木了体温的刺骨冰河中,如同自己的生命力在向外流淌,理智蒸腾为沸水瞬息消散于绝对零度的极地空谷。

等行动力逐渐恢复,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客厅的。

瓦伦娜率先留意到她的异样,主动牵过手问道:

“埃尔、我的宝贝,你还好吧——”

听到这个称呼,正处于谷底的一颗心剧烈抖了一下,她的声音是机械的空洞: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吗?”

所幸视野仍是清晰的,她看见他们蓦然如遭雷击的神情,顿时百感交集,抬了抬紧攥信纸的手,“你们永远不打算跟我说实话了,对不对。”

鲍勃首先回过了神:

“不,不是。” 他下意识竭力镇定却稍显混乱的回复令人辨别不清他想否认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有告诉你一切的计划。”

脸色惨白的瓦伦娜音色沉寂苍凉:“想再等等……我承认这是在尽可能地拖延。”

“为什么要拖时间。”埃尔弗里德苦笑道:“因为真正把我生出来的人很不堪?”

“请别这么说。” 瓦伦娜被极致的痛苦冻结得僵硬,仿佛她的生命力也在跟着流逝,“我并不会欺骗你,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好人——”

“你已经在骗我了——你们。过去你们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告诉我,到今天还是我自己发现的。” 埃尔弗里德尝试冷静地说:“所以,究竟怎么回事……‘伊奈茨和亨利’是谁。”

很多年前瓦伦娜·门泽斯作为德姆斯特朗四年级交换生第一次来到霍格沃茨,路上在校园门廊听了一路本校学生对一个陌生名字的夸奖:“伊奈茨·弗利那一记回抄术实在太妙了!”“她是找球手里的神!”——于是瓦伦娜当时忍不住想,“伊奈茨”是谁?

转眼跨越了不止三个十年来到这一刻,面对这个问题她却仍有一霎的语塞。

“亨利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堂兄。”鲍勃疲惫地先道出一半答案,“……伊奈茨,是他的朋友。他们是最值得尊重的学者,基于你在实验室的诞生是堪称划时代意义的伟大结果——”

1959年深冬的清晨,格拉斯哥③的一偏僻小镇某巫师村庄上,一栋不起眼的住宅传来雀跃的欢呼、她当即欣喜若狂地分别联系远在异国的朋友们:“编号112活过了第34周!敢相信么、我们快成功了!”堆砌着插管、容器和各种各样看似古怪的医疗器械,这一间颇为简陋的实验室在七年前由四位并不富裕的年轻人自筹成立:伊奈茨·弗利,亨德里克·阿德勒,瓦伦娜·门泽斯,罗伯特·阿德勒④,研究方向是体外受精-胚胎移植和人造子宫孕育,这个理想、最早期起源于伊奈茨·弗利——她读书时代的两对好友结婚后长年生育不了孩子,圣芒戈诊断不出任何所以然,几乎心灰意冷……即使她的私心更多是为了能跟他们重新和好、修复友谊,也想尽力为其做点改变。

在亨利的主要协助下,巫师医学与麻瓜科学相辅相成,由于经费紧缺、征集贡献必要物质的志愿者不够,跟不上频繁的移植实验,最后极具学者奉献精神的俩人主动冒着健康危机、靠现有的穿刺等技术提取自己的细胞,再于试管中合成。而与麻瓜对试管婴儿的理想不同,伊奈茨不希望让胚胎继续寄生在女性的母体中,被一个叫舒拉米斯⑤的学者提出“人造子宫”所启发,她野心勃勃地决定朝这一方向迈进,那么未来不管是麻瓜女人还是女巫,都不用再为孕育孩子消耗生命力和宝贵时间了。

这听起来或许很酷,但实践失败不知多少次,她一度快放弃制作这类似培养皿的孕育装置,直至第112号、XX染色体的胚胎一路存活到以前从未达标的39周,堪比梅林神迹,1960年2月17日,一名健康的女婴出生,一同见证的瓦伦娜惊叹不已地问她将会取什么样的名字。

“我外婆的中间名是Elfin,纪念意义就化用成‘埃尔’、‘埃尔弗里德’……所以姓氏的话,既然她不属于我们任何人。”又看向书架上合著文艺论书籍的署名,随意地挑了其中一个:“‘韦勒克’,就姓‘韦勒克’。”

“她的中间名呢?”

“你选吧。”

“唔,‘贝尔塔’?”瓦伦娜指了指《机器时代来临》的作者名贝尔塔·冯·苏特纳。

“‘埃尔弗里德·贝尔塔·韦勒克’,很好,很好,我喜欢这名字。”

该惋惜本应陪伴终于等来的女儿的成长、伊奈茨只看到一岁前的埃尔,那是她偷来短暂的幸福。

后来的事则如同努力全都化为灰烬,亨利去德意志途中在一场恐怖袭击丧命,他装有全部实验资料的公寓被人放火烧掉,死前他还没来得及听公寓电话的留言信箱,他不知道编号112活了下来。

这同时意味着这一无法整理记录并转变为普世性医疗手段的研究项目宣告终结,俩人多年的努力随着一把火灰飞烟灭。

亨利的死讯因异国长途被延时好几个月才传达到剩余三人的手中,他们陷入低谷。

紧接着轮到伊奈茨失踪了一段时日,再回来的时候她像交代后事般拜托瓦伦娜和罗伯特照看孩子,唯独留下了的正是那一只镶嵌绿宝石的银色怀表,她说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们我要往哪里去、等时机成熟你们都会清楚的。

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不见,了无音讯。其实理智告诉瓦伦娜,以自己对伊奈茨的了解,她最不可能逃避责任感、也正是因为她绝不会不去直面痛苦的困境,她做出了无人能干涉的选择。

为了给挚友的女儿一个完美的成长环境,她和罗伯特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回到英国,双双放弃各自的事业追求,一个选择就职稳定的医生工作、一个选择翘掉不少越成就国际名誉的设计机会,他们从此是“韦勒克夫妇”、也只能是“韦勒克夫妇”了。

能甘愿付出这等牺牲无疑只源于爱,但不是源于对埃尔的爱,而是源于瓦伦娜对伊奈茨的爱,罗伯特对亨德里克的爱。

也许这样形容很残酷,可是无法否认,无论相貌或者性格,埃尔都像他们俩人的结合版,自然而然,瓦伦娜与罗伯特都不约而同地将埃尔弗里德当作他们失去爱人的替代品,前者把其当成伊奈茨的替代品,后者则是亨德里克的。

被蒙骗前半部分人生,并以敏锐的思维逻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于他们眼中本质不过是对逝者的精神寄托,埃尔弗里德宁愿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真相、譬如四岁五岁?只要不是像现在过去了十几年,她的价值认知已经形成、笃定地相信人们理应基于尊重而产生爱,爱意造就幸福的婚姻,生育养育是出于爱,组建家庭是出于爱——长久地生活在被静心设计好的虚假世界,长久地以为自己所拥有的就是真实的命运,尤其长大后发现不是每个同龄人都有“完美的父母、可观的家境”,结果此时她发现自己还不如她从前最同情的西弗勒斯·斯内普,起码他不是一个被塑造好的实验品。

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恨意——她痛恨自己,恨她为什么就不能只是理想假象中的主人公。

离开奥地利回到科克沃斯,剩余的暑假还有一个多月,她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做,躲在反锁的卧室里,吃不下任何东西,更无法面对他们。

窗边的来信越堆越多,却一封都不想回复。

浑浑噩噩过去了两天,某个早上她听见门外来了客人:是莉莉·伊万斯,看她既不回信也不回电话,担心地直接找上门。只可惜她也面对不了最好的朋友,一切复杂得不堪重负,她又该怎么解释呢?她做不到主动地解释。

瓦伦娜以她生病为由推托了莉莉见面的请求,温和地让其先回家去。

深夜昏沉中饿醒,她撑起发僵发麻的身体跌跌撞撞走出门外,黑灯瞎火地挪去厨房在冰箱搜刮了点食物,质感又冷又硬的面包硌得胃部难受,心想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下去了——

蓦地如脑中已经历过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埃尔弗里德决心走出家门工作,只有工作才能得到独立和自由、才有可能得到解脱,假如她继续依靠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她将永远走不出这阴影。

“出走的娜拉”⑥正是希望的开始。

何况,她欠了他们够多了不是吗?就算还不了他们牺牲的青春,还他们金钱总是应该的。

从小理所当然地享受“父母爱的名义”、无忧无虑地花钱,买给好友的生日礼物是几千镑价格也不眨眼地大手一挥,埃尔懊恼地算出了养她这十几年的花销是一个多大的数额,这并不是一笔容易还清的债。长年累月不愁吃穿用度的成长环境令她压根没有时刻抓紧机会存钱的习惯,以至于她明明参加过无数场学校竞赛,到头来现在自己手里只有勉强凑齐的一百金加隆。

这时,她突然后悔自己三年级时发明的止痛药水以低价出售了专利。

算了吧,往好的一面想一想,她剩一年就能毕业,凭借这几年在霍格沃茨的优秀成绩,找一份不差的工作应该不难。

目前,趁着暑假这么多时间,去打零工挣一点钱也不坏……想着想着,几天都睡不着的埃尔终于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瓦伦娜还来不及惊喜她肯出房门的改变,就被她宣布要试着去小商店当兼职的话给震在原地:

“……什么?” 瓦伦娜哑口无言:“为什么呢?那工作辛苦得要命,还没几个钱。”

“我仍然是学生,只找得到这类型的短期工作。”她喝了点活力药剂,整个人的精气神恢复了点。

“为什么一定要急着找工作?家里什么都不缺的呀!”瓦伦娜不解地说。

埃尔怔了怔,这句话其实她听过很久,也为此轻松地坐享其成很久,她鼓起勇气吐露心底的真正想法、甚至及时地改口对他们的称呼:

“但那些是您和阿德勒先生的钱,不是吗。”

仅仅这简单的一句回答,瓦伦娜僵在原地,一口冷气堵上心头,苦笑道: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好,假如这会让你好受一点,去吧,注意安全就是了。”

青少年假期兼职的机会一直颇容易找,繁华的街市对这种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年轻劳动力需求不小,特别是住宅区附近店长以老人家居多的小型商铺,帮忙送牛奶或报纸、清晨给新鲜出炉的面包卸货、搬运篮子里的水果、整理货架上的杂物、下午顶替收银员的位置……无非是些简单的劳动,没有脑力方面的要求,这显然令埃尔弗里德有点挫败感,她在家都是用魔法干家务,而且不会有人动不动就批评自己——杂货铺的老爷爷很严厉,对她和另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男孩十分挑剔,后者还是移民区少数裔出身、是真的需要钱生存,跟她不同,他的阶级提供不了不一样的可能性。他们没什么机会聊天,活少的话得帮着整理整理账簿、再要么自己找点活干,否则一律被指责为偷懒。

谁又能想到,她会为这几英镑累得犯困,要不是待在家总忍不住重新想起难过的事,她认为自己忙起来会好受点,被人廉价地使唤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漫长的两周过去,她的状态渐渐调整回正轨,除了打工这个变化外,瓦伦娜和鲍勃刻意在外忙碌、留她一人在家的做法也起到了冷却她情绪的辅助作用,尽管她依旧原谅不了他们、所有人。

第三个星期开始她回复朋友们堆积如山的来信,她给莉莉·伊万斯的回信中主要描述自己痛苦的心境以及前阵子无意冷落最该亲近的人的忏悔,她没有详细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笼统地写道: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处心积虑谎言装点的玩偶,集结了他人全部的憧憬,塞进了橱窗,他们透过我去怀念他们真正爱着的逝者,没人问活在泡沫般世界里的我怎么想……”

莉莉没追问言语中的空白,像每一位贴心的女友会用实际行动安慰、建议埃尔弗里德来她家住一段时间直到开学。

这无疑是个好主意。

至于来自西里斯·布莱克的好几封信,埃尔都没有认真看,也简单写了几句搪塞应付。

伊万斯夫妇一如既往的热情友善;而莉莉的反应是最大的慰藉,她说我不在意你的家庭真实是什么样、我只在意你——即永恒的、胜似家人的朋友,因此以对方的喜为喜、为对方的悲而悲,所以忠诚于彼此。少女间的友谊往往最是纯粹。

一天天过去注意力被逐渐转移,直至开学前,瓦伦娜主动提出要谈一谈。

三人的氛围局促得不像以父母子女相称十几年的至亲。

“……我们很抱歉你以这个方式知道这一切。但我发誓我们并不是想故意瞒你,只不过还没等到一个好时机。”瓦伦娜率先打破沉默说。

鲍勃仍旧很有父亲的姿态、大抵是养成了习惯,平静地补充道:“我们希望这不会改变我们本来的感情。”

“不,全都已经变了,你们在我眼里。我曾经以为你们是永远不会伤害我的人。”埃尔弗里德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再发抖,“虽然这么说很不公平,毕竟你们完全没有养育我的责任,为此做到连名字都不要的地步……我不明白,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告诉我?打从一开始?”

“因为我把我自己的执念自私地套用在你身上。”瓦伦娜咬牙忍下了泪意,“我和伊奈茨,我们从小没有一个正常的父母双全的家庭,所以我自作聪明地以为这么做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在擅自弥补自己所缺失的童年。”

埃尔弗里德的内心一片正笼罩着死寂。

“我甚至想过,考虑到你的安全,让你毕业后能远离巫师的世界。”

“您说什么?”埃尔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看向瓦伦娜,迟疑地低声道:“从上一次我就觉得奇怪,所谓的‘恐怖袭击’。”

轮到他们低头陷入了沉默。

“……好吧,算了,我不追究你们那一代的事。”埃尔投降般勉强地自嘲一笑,“反正等偿还尽我的的债务,我想是时候还给你们该有的自由生活。”

“‘偿还’——”瓦伦娜近乎失声辩驳:“我们从未想过要你‘还清’什么。”

“但始终不影响我亏欠你们的事实。”埃尔暗暗攥紧拳头,鼓足勇气:“原本你们可以选择更好的职业,为了照顾我,你们委屈太多年,现在你们不用再将对逝者的感情寄托于我身上,荒唐的戏剧结束了——”

“我们给你时间的冷静,你为什么会‘冷静’成这个样子。”鲍勃蓦地打断道,他的口吻是从前批评教育孩子犯错误时的严厉:“在你眼中,我们就是把你当作从实验室出来的替代品?这么多年我们为你所做的你从不认为是出于亲人的爱。”

“爱须基于尊重,是您教我的。”埃尔的眼睛蒙上了淡淡一层水雾,“欺骗怎么会是尊重?”

“在事关生死前的选择,我们坚定地把你的生命放在第一优先位置,连道德都在你之后,对、所以我的确不否认骗了你。”鲍勃的语气重了几分:“然而你现在的说辞,就像我们从不把你当成亲生孩子对待,就像你未来绝不再视我们为家人……我是放弃了我梦想的追求,结果连你一点感恩之心都换不来、我真没想到,这十几年我提供给你最精英的教育,你却学成了这样——”

“鲍勃、你胡说什么?!”瓦伦娜猛然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她急切地澄清道:“我们哪有把她当作负担!你说的像是我们还葬送了自己的事业……”

“瓦伦娜,难道你就不肯扪心自问地承认自己是为她舍弃了大量继续往上爬的机遇。”鲍勃毫不客气地拆穿道:“我们为什么要否定我们的付出,那明明都不是微不足道的方面。”

“你要在小孩面前强调你牺牲了多少、好让她被愧疚感淹没?你违背了我们最初约定好的教育方式!”

“那我们又应该是感到愧疚的人吗?”

这一天她首次亲眼目睹他们的争吵,这一天埃尔弗里德·韦勒克、她像一位丢盔弃甲的士兵狼狈地逃走了——

原想送她到车站的瓦伦娜追出门前鲍勃说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们。

大约以为她离开了家门,瓦伦娜才忍无可忍地高声回敬:

“……你刚刚是故意说的那些话吧、因为现在你有个万众瞩目的政客朋友,终于走上你渴望已久的道路、你想摆脱我们了是不是?”

“你疯了。”鲍勃的声音透露着一丝绝望:“在杜撰我想法之前,你敢发誓自己从没天真地想过伊奈茨有一天会回来感谢你——你真的以为遗物都给我们了的人还活着?!”

门外的埃尔弗里德听着这一句震耳欲聋的质问话音刚落、瓦伦娜的无言以对。

沉默中直觉告诉埃尔,她大概率是在哭,鉴于下一刻鲍勃手足无措地不停道歉。母女间的共情令埃尔同样非常难过,可是却没有勇气再回去了。

今年回霍格沃茨的列车上,男女学生会主席的名单短暂地转移了些埃尔弗里德的忧郁,詹姆·波特和莉莉·伊万斯分别当选,算是一则难得高兴的消息。

七年级的开学宴上面心情一般的人还有西里斯·布莱克,他几乎都待在詹姆家,男主席人选的事早知道了,的确很为朋友高兴,可惜被韦勒克敷衍了一整个假期,心里难免烦闷,而他甚至没法直接问当事人、毕竟她正经历着刚失去祖母的痛苦,对此他虽然做不到感同身受(拜托,他连祖父母的面都没见过,跟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也并不亲昵),不过最起码的体谅还是做得到的。

几十天不见,希望只是他的错觉、但看起来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眼中隐隐约约的疲倦,她本来就是话少的性格、现在更惜字如金,最明显的变化、当属她居然学会拒绝别人了——多年给同学们留下好说话的印象,大家遇到什么事都找她帮忙,以前即使再棘手的她也会硬着头皮处理,现在她竟会回答:“抱歉,我想我没有相应的空余时间……”类似这种推辞。

她还是最专注学业,出乎大部分同级的预料,下课后她破天荒地去给校刊编辑部当审稿。这项“副业”实际上可没有表面听得专业,仅仅是审审错别字、语句通顺与否、排版配图等小毛病,编辑部早就想请她这位霍格沃茨学术明星,报价“最高”报酬:一天10枚银西可。

不但西里斯觉着她干这一行屈才,其他人也以为她是赶着毕业前多体验校园生活呢。

“……韦勒克,你很缺钱吗?”不愧是自诩最了解她的外人,西里斯一眼看穿她最近在想方设法储存金币,他感到奇怪,光谈出身与家境、她跟自己恐怕相差无几。

埃尔弗里德迟疑了一秒钟,轻轻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找我要不就好了,干嘛为那几个银西可费劲。”他不假思索地提议。

尽管这些天埃尔的脸皮是变得没那么薄,她在暑假打工时因“太好沟通”反被无理取闹的客人和挑剔的老板责骂,熬过这对底层生活的浸润及感受,她再不是从前那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天真大小姐,自然会感觉冒犯,淡漠道:“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西里斯没猜到她的反应比想象中的大,于是愣了愣,好奇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挣钱?”

她委婉地简洁回答:“……我想一个人搬出来住。”

他听得懂她是不想说完背后的实情,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有意无意地喟叹:“问题是这存不了多少啊,你得想个更高效的途径才行。”

“我当然知道。”她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的是哪些途径。”

自觉算是熟知怪东西怪行业的西里斯沉思了会儿,竟一时思考不出所以然。

“何况时势很差,哪个行业都挣不了几个钱。” 她罕见地自顾自道,“巫师界的行业也没有麻瓜的丰富。”

“你会回去麻瓜那边工作吗、毕业后?” 他倒不是反对,更害怕的是与她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她沉默半晌,才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干什么。” 他暗暗松了口气,“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听一听?”

“事实上并没有,还得请你先分享你的计划让我参考参考。” 她嘴边的笑意淡得似乎杳无痕迹。

“我,大概会跟詹姆一样。” 西里斯收起开玩笑的散漫态度,正经地说:“他提了一暑假‘凤凰社’,报纸上每天所登记的无辜死者,我想参与进反抗暴力的行列是每个人的责任。”

“……波特成长了很多,你也是。” 她感慨,“这是很高尚的决定。”

“伊万斯应该也赞成吧——” 他引出了最后的重点:“那么你呢?”

这问题令埃尔弗里德的理性慌乱了片刻,因为她总觉得再隐秘的那个真相会更加残酷不堪,她有资格当一位正义的制裁者吗、假如制造这暴乱的正是与自己真正存在连接的人……

“我希望我能做到。” 她平静地说:“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预测不了以后。”

偏向正面的答案已经让西里斯很满意,他当场“抄袭好友作业”抛砖引玉地改编了詹姆的那一句话:“正是因为预测不了,所以才要及时地完成最想完成的事,你看,在这一点上,伊万斯多有行动力呐——”

“她经常宽容慷慨地给别人机会,我清楚。” 埃尔打断道,谈起最要好的朋友可不想显露自己对其不够了解,“波特的运气一向不错,我猜猜,想必他这周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了、喜欢了好几年的女孩终于答应跟他约会。”

“韦勒克,想不想一起去见证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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