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元子攸沉默,又冷笑道,“若是查出,凭他兵力,自然是要推翻太后乱政,另立新帝。无论他拥立的是谁,他都是助那新帝登基的功臣,日后飞黄腾达,只怕指日可待。若是查不出……哼,查不出他也得查得出!”元劭说着摇了摇头,“我看太后一党……这次只怕是,啧,在劫难逃了。”
元劭说的元子攸自然早已想到,只是并不曾点破,他心里也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能有那样多将才甘心为尔朱荣效力,此人自然绝不是个自己能一眼看穿的简单人物,可是太行山上共度的那一夜,让他对这个不过初识的人生发出一种他也不明白究竟因何而起的亲近与信赖。
“尔朱荣……想要扶我为帝。”隔了一会儿,元子攸道。
元子正大吃一惊,“扶哥哥为帝?”
“这有什么的了?换我是他,大概也想这么做。”元劭却是不以为意,问道,“子攸你可答应他了?”
“我……本是不打算答应的。”元子攸说,“可是竟然被尔朱世隆几句话说动了……”
元劭、元子正一听,各自沉吟。
“是没有料想到吧?”元子攸自嘲道,“莫说你们,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答应。”
“这也没什么的,”元劭摇了摇头,“虽说我们平素出入太极殿,地位亦是万人之上,离天子好像也只一步之遥,可是王侯公卿能有许多个,天子毕竟只一个。换谁一下子能想到?”他温言道,“就像你那一年入宫去当伴读,我带着子正才游船回来,一下子听说这件事,也都弄了个措手不及,可后来不是照样好好的?”
元子正听到此,也笑了笑。
元劭继续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子也是人当的,子攸你身份、才能、名望都够,怎就当不得?只是这事毕竟有风险,我为此有些忧心罢了。”
元子攸心里自然也是有不安的,便故意调笑道,“哥哥你成婚之后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你以为你长大了,便不是我的弟弟了吗?”元劭笑啐了他一口,叹了口气,“我要是什么时候真能不为你们挂心就好了。子攸……这一回不比以往,记得若是有什么事,千万叫上我和子正,有我们在,总好过你一人。”
元子正听了也在一旁颔首。
“一定。”元子攸说。
再几日后,尔朱荣兵至河间,洛阳愈发骚动不堪。入夜,有人自称尔朱荣密使,来叩长乐王府,请元子攸渡河与尔朱荣会和。
这应该是元子攸最后反悔的机会,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真的请了兄长与弟弟,与他同行。
那一夜洛阳下了很大的雨,敲击在屋檐上、窗棂上、桐树叶上、青石地上,潇潇声不绝,像是要涤荡尽所有过往牵连,四人在风雨声中悄然出城,竟是谁都没有惊动。
乘马北上,复登小舟。黄河暴涨,河水沸腾翻涌,小舟驶入河心,竟不能再行,顺着河水疯狂地打着旋,像是任人宰割的一片落叶,随时都会被滔滔的河水撕裂吞没。
元子攸后来想,若是上苍有眼,给予警示,大约便是如此吧,只是那个时候身在局中的人谁都没有领会。
兄弟三人在舟上握紧了彼此的手,疾风骤雨中口不能言,便只能以眼神互相慰藉。
远处河边有几点晦暗的灯火,在瓢泼的大雨里模糊难辨,元子攸心里升起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想着自己逃过了狼腹,逃过了断树,难道今夜便要悄无声息地死在黄河中?造化也太捉弄人。又想,自己已逃过了狼腹,又逃过了断树,便是今夜悄无声息地死在黄河中,也没什么可怨的了,只是苦于连累了自己的兄弟。
那一日他在太行山上白狼的追逐下,无暇细想生死之事,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欲作生死搏斗。后来回想,虽觉世事无常,可自己犹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再不济,多少还能为自己的命运一搏。
如今黄河之上他既有余暇,可眼看洪水滔天,无能为力,却是真的觉得自己渺小,感慨深叹之下反倒放松了心思,索性听天由命。
他不知道旁人面对这样的境况时会想些什么,似乎是本能一般,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二十一年的人生,往昔种种掠过脑海,母亲的爱抚,长兄的怀抱,兄弟间的笑闹……元诩紧蹙的眉头,萧赞低哑的悲歌,尔朱荣粗豪的大笑……梦中塞外一望无际的旷野,骤然而起的灰烟,鲜衣怒马绝尘而去的胡人少女……
元子攸忽然觉得可笑,他这一生最珍视什么,他这一生最向往什么,竟是到这个时候犹不能明白。
元子攸顾自神游天外,那舟子却是咬紧牙关,与天搏斗,身上渗出的汗、天下落下的雨,与河中翻腾上的水一同弄得他浑身俱湿,他却恍若不知。
那雨仍未见小,这叶小舟却从黄河上巨大的漩涡中挣扎了出来,再一路飘摇,有惊无险地驶至对岸。
事情比他们预料的都要顺利,不过几日后,元子攸真的在钟鸣声中坐上曾属于他昔日挚友的位置。他用的第一个年号叫建义,半年后又改作了永安。永安永安,自然是希望永远安宁。
但这个年号,他甚至都没用满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