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的话说得元子攸好一阵恍惚,跟这女子一样,他平素见到的元诩虽是天子,却还未脱少年气,和那些与他同龄的少年一样,也会说笑,也会玩闹,也向往着洛阳宫外的一切,嘴里总爱说将来,虽然有时也被这样那样的烦忧压皱了眉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刻意散发出来的鲜活气息总让人觉得那不过只是一时的困扰,便给轻易忽视了。
也怪他太能隐忍了吧,使得元子攸这样与他从小相伴成长的密友都这样想,旁的人又还有谁会试着去真正理解他?
元子攸听这女子的描述,忽然觉得自己残忍若此,竟从不曾设身处地去设想过元诩所背负的一切。
“先帝说的话,殿下可明白?”那女子见他沉默,出言相问,“我与先帝好歹夫妻一场,总是想知道他临死前说的究竟是什么,纵然他根本不爱我,可是……”话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
元子攸却只是摇了摇头。
那女子似乎有些失望,叹息一声,“我想也是,凭这寥寥几句,又能读出些什么!”
这当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动珠帘在二人之间摇曳,珠帘相缠相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轻响。那女子仰了仰脖,说道,“我想那夜的事定不只是我一处这么简单,定还牵扯到更多人,我既窥得一二,便该尽全力弄清楚了才好对得起先帝,便极力回忆留心。可我居于深宫,少见外人,知道的实在太少,而宫内也没有什么可信之人能一同商量一二,一时间仍然是茫无头绪。”
她话音略顿了顿,又道,“我知如此不是办法,暗自思虑,后宫诸妃,唯有潘充华与先帝走得最近,他们长日厮守,情投意合,或许能知道什么隐情。先帝驾崩之初,我便曾想去寻她问上一二,可是为了皇女一事,潘充华被太后软禁,竟是连我也见不得她。我不甘心就此作罢,便隔三差五便编造些借口去她宫外,可直至今日,依然没能找到机会接近她。没奈何,只得将这事烂在肚里。”
“兴许先帝死前那语焉不详的话语,会永远如一团迷雾,笼罩在我的头顶,终我一生都破解驱散不了它了吧。”那女子最终叹息。
元子攸退出殿来,复往停灵的显阳殿去。显阳殿内外,白衣白帽的内侍宫人跪了一地,此时间或寥寥地抽噎啜泣几声,殿内原有的陈设都被挪了开去,正中停着巨大的梓宫。
殿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散发着苦寂的味道,另有僧人诵念祝祷声低沉不绝。元子攸拜毕,走上前几步,眼前乌沉沉的棺木隔绝彼此,他无法想象棺盖下那个已死去多日的少年的模样。
元子攸从前也经历过亲人的亡故,知道死别滋味。他有时候也想,若是得知对方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虽然残酷,但彼此倒还有个准备,要是有人突然对你说,昨日还跟你欢声笑语的挚友今日已死了,你该信还是不信?
不是亲眼所见,或许不会那样痛心疾首,可是却教人更加无所适从,往往直到很多日甚至很多年后,你依然以为他正站在身边,转过头想跟他说话,话已出口,看到的却是地上自己孤寥的影子,这才恍恍然回想起来,原来那个人,很久之前就已不在这世间了。
元子攸觉得可笑,他素来以为的永恒根本不是什么永恒,他以为的少年天子生时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临了也还不是只能栖身在这一方棺木里,这棺木再气派再阔大,到底只是棺木而已,所占也不过只方寸之地。
他正这么想着,耳中忽然传来话音,“长乐王来了。”
元子攸猛地回过神,一抬头,面前站的人衣衫素简,未施粉黛,但风华不减,那人的眼神里微有倦意,但更多还是凌厉逼人。元子攸恍惚了一下,才确认那人确实是太后。
“太后。”
“长乐王来得晚了。”太后说,也不知话里是不是有深意。
元子攸一时未答。太后已走下阶来,与他并肩站着,一同仰望那棺木,“长乐王自幼入宫,与先帝一同长大,料想该是情同手足。如今先帝溘逝,朕心想,普天之下,除了朕之外,该是长乐王最觉痛心了。”她说着转过身来,“长乐王,可是如此?”
这话分明让人左右为难,元子攸只好避而不答,“臣下不敢与太后相比。”
太后一双凤目扫将过来,元子攸浑身一冷,可太后却没再追问下去,反而叹了口气,“朕本只先帝一个孩子,总以为后半生能有所依托,孰料竟会如此!”
元子攸心里本想冷笑,可是看太后神情又不似作伪,一时之间更觉黯然。暗叹大约还是权利蒙蔽了亲情,如今元诩已死,太后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悔恨与母爱来了。又自作多情地揣度,若是没有权利横亘其间,帝后兴许也该如寻常人家般母慈子孝吧。
太后又说,“朕看着你们俩长大,不知不觉,也将你当做半个孩子看待……如今先帝崩逝,朕看长乐王,已是最亲近之人了……朕这些日子总是头疼难眠,长乐王扶朕出去透透风可好?”
元子攸只得硬着头皮搀着太后,二人一起走出殿外。
殿外阳光普照,一片温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