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梁一门皆文士。”李伯叹道,“这豫章王的辞写得绝佳,可见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行事却如此……唉,罢了,不提他了。这豫章王如何本来没什么干连,只是秀娘来的第二年,竟生下一个男孩……”
忽然房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元子直的声音沙哑着喊道,“李……李伯!”
“县公醒了!”李伯再顾不得元子攸,抢进厢房内。隔了一会儿,房内元子直的咳嗽渐渐平息,道,“是子攸来了吗?”
“是,我去请二公子进来。”李伯说着走出房外,对元子攸道,“去吧。”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元子攸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见半边阳光下榻上的元子直虽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精神到底还不算太糟,略舒了一口气,便想起早先李伯的训斥,语无伦次地道,“大兄,对不起……那一天……我……”
“无事,”元子直轻声道,“怨不着你,我自己清楚,不因为那天的事,我也没多少日子了。”
“大兄!”元子攸心里一惊,徒劳地劝说,“大兄正当盛年,怎说这种话!”
元子直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坐近些……我看不清你……”元子攸依言坐在他的榻边。
“刚听李伯胡说了……”元子直眼神有些涣散,元子攸一时觉得他在望着自己,一时又怀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孩子,确实是我的。我给他起名……叫文。我瞒着你了……”
“秀娘的身世……只怕他说的错不了大概。她是苦命人,我这一去……真不知她何以为生。好在她歌喉动人,又颇知礼,我把她交托给你,当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至于文儿……定要让他以我的孩子的身份活下去。”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元子攸既惊且恐,可只得一件件答应。
最后元子直喘了口气,道,“母亲的事……我已知道了。你们当真以为瞒得了我吗?”他说着很是吃力地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的元子攸,“子攸你不适合穿白衣。白衣清冷,而你太瘦。白衣……也太过不祥了。”
这是元子直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直记到了今日。可他却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的执拗,将白衣一直穿到了今日。
他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犹穿在身上的衣。衣衫污秽,破败不堪,已辨不出本来颜色,可元子攸自己知道,这原本也是一件白衣。
不多久后,元子直病逝,他并不在身边。
半年来他又登北邙。
这一次不同上回,天气是绝好的,北邙山上遍地坟冢,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并无太多人来送行,寥寥十数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的鞋靴踏在山道上驳杂丛生的乱草上,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一天,他没有流泪,只是穿了一件白衣。
“真不敢信,大兄……竟去了。”还是元劭喃喃说了一句。
谁也没有应声。前头一身缟素的半大孩子在墓前怔怔立了很久,终于哭出声来。元子正蹲在他身畔,抚摸他的发顶和肩膀,温声安慰,“宽儿别哭,你爹他,是去了天上……瞧,他在天上望着你呢。”
身后秀娘怀抱里的幼童,大约是被长兄的哭泣声所感染,也“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元子攸转过身去,想要接过孩子,“我来。”却看见一直怔怔的秀娘,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伸出的手便顿了一顿。
“怎么?”后来元劭问他。
元子攸只是摇了摇头,“我看着宽儿,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大兄。年纪幼小,孤苦伶仃。”
“事已至此,日后我兄弟多加照料便是。”元劭也只能叹一口气,“可是那文儿……”
“你也觉得文儿不像大兄是吗?”元子攸笑了一笑,却没再说下去,心里又想起那一日元子直的话来。
他为难的是秀娘。
自己毕竟年少未婚,又常在宫中走动,自己的武城县公府几乎便是摆设,若就此随随便便把秀娘放在府中,到底违背元子直叮嘱他的意思,但这事,他毕竟不好和元劭他们商量。
他足足为难了一整年,也没有给秀娘想到一个好的去处,秀娘依旧以一种暧昧不明的身份暂居他府上。很多时候,元子攸偶然归来,见到秀娘,神思恍惚,便想起已亡的长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直到一年后,他遇见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