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
紧接着的,就是他的长兄。
元劭叮嘱他向元子直隐瞒李媛华去世的消息,可毕竟是热孝在身,他去探望元子直的时候,便穿了身寻常的白衣。哪成想,这白衣一穿就是很多年,到后来他登基为帝,脱去朝服之后,也总是穿一身的白衣。
为祭奠故去的人,也为哀悼自己。
这是后话。
元子攸记得,那一天,还是李伯为他开的门,一贯对他很是慈爱和蔼的李伯那天神色却很是不豫,迎头便道,“二公子那日怎能让县公一个人回来?”
元子攸奔忙了这些日,一时真忘了这事,这时听李伯劈头一问,心猛地悬起,嗓音都有些变了,“大兄出事了?”
李伯见他神色真切,心里又软了,这几日多多少少得知了李媛华的死讯,倒不好再教训他,只叹了口气,“县公那日从马上跌了下来……”
“什么!大兄他……还好吗?”
“倒是没跌伤,只是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会儿,受了寒,病势多少更沉了些。”
“我……”元子攸说不出话来,眼圈微微地红了。
李伯只好劝他,“县公尚好,二公子莫太自责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埋怨道,“可便是那日公子实在抽不开身,也该派个小厮跟着县公回来啊。”
“李伯,我……”
“唉,”李伯叹了口气,“公子这个样子怎能去见县公啊,还是我让秀娘给你打盆水洗洗脸吧。”
元子攸匆匆忙忙洗了脸,便想要进厢房里看元子直。李伯却拦住了他,“公子且稍待。县公睡着了。”对着站在一旁的秀娘道,“你去吧。”
秀娘依旧不发一言,沉默地退下了。
“我有些话要跟公子说。”李伯说,“公子可还记得秀娘?”
元子攸虽然不解,也只得捺住性子,答道,“自然记得。”
李伯忽然叹了口气,“我猜,县公等下一定要跟公子说这个。”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起头,最后问道,“关于秀娘,公子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是那日洛河舟上偶遇,她唱过了梁帝的《西洲曲》,后来又唱了支很悲伤的曲子,那位带她北上的老船夫说,那曲子叫《听钟鸣》。”
“便是这了。”李伯忽然道。
“怎么?”
“这曲子关乎她的过去。”李伯道,“公子入宫后不久,有一日,秀娘便稀里糊涂出现在县公府门口,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她是如何寻来的,那撑船的老者究竟是何许人也,而当初她与县公船上相逢,也究竟是不是偶遇。”
“这件事县公不肯说,秀娘不会说,而那撑船的老者仿若凭空消失一般,我寻遍了洛河南岸,也没有听说有人见过他。”李伯说,“总之县公不曾犹豫,收留了秀娘。”
“这姑娘除了痴痴傻傻,害怕钟鸣之外竟是无可指摘,歌喉绝妙便也罢了,连种种礼仪都不需教导,竟像是天生便会的一般。县公大略也跟我讲过些秀娘的事,他……可能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对于曾遭不幸的姑娘本能地有亲近之心,对秀娘的身世虽有疑虑却不愿探究,可我不同,究竟是照料县公的人,不敢大意,这些年便一直留心,竟打听到不少事。”
“依我猜想,这秀娘只怕昔日正是南梁宫中的歌女,八成还很是得志,常在御前作歌,是以便是痴傻了犹能歌梁帝的《西洲曲》。而至于那曲《听钟鸣》……就要涉及到另一个人的身世了。”
“豫章王?”
“是他了。”李伯看了一眼元子攸,续道,“豫章王的身世便一言难尽了。他姓萧名综,是梁帝次子,不过,遍南梁却纷传他并非梁帝亲子,而是已亡的南齐末帝东昏侯的遗腹之子,这流言纷飞,在建康几是人尽皆知。”
“梁帝也知道?”元子攸忍不住问。
“知道。”说起梁帝,李伯有些感慨,“这梁帝倒确非寻常人,竟不以为意,诸多帝子中却是最喜爱豫章王。可这位豫章王虽得梁帝宠爱,却遭兄弟排挤,再加上为流言困扰,时间久了也经受不住,听说在南梁做了许多……”李伯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的神色变得很是复杂,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辞,最后道,“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大约……不知怎的被秀娘见到,秀娘便因此痴了。”
元子攸忍不住皱眉,心想究竟做了什么事,竟能把一个出入宫中见惯世面的歌女吓痴了,离开建康这么多年,竟还不见好?又回想那一曲《听钟鸣》,固然曲调甚哀,曲辞甚悲,可到底也不像是什么神志错乱的人所作——这豫章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