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云正缓缓压向梅江。
远处池塘浮起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与天空的灰云连成一片,分不清是水汽升空,还是云层沉降。
时值八月中旬,梅子林的胭脂梅已经熟透,诱人的果实缀满枝头。
深吸一口,鼻腔内满是梅子的沁香,恍惚间咬破一枚新摘的青梅,酸意先刺舌尖,甘冽旋即漫过喉间,又被风的清凉中和,化作一缕绕梁不绝的回甘。
若伸手欲掬摇曳的树影,指尖恐要沾上风的痕迹,空气中梅子香是流动的清甜。
它不似玫瑰浓烈,也不如茉莉淡薄,恰是酸甜交织、汁水丰盈的芬芳。
往年时,冷鸢总会来梅林间帮忙。
她身形轻盈,穿梭于疏影横斜间。
指尖采撷处,一颗颗圆润的梅子落入篮中。
采撷后的梅子会被运至食品加工厂,经过挑选,饱满的梅子用盐水浸泡数日,再置于竹筛上晾晒,直到梅子皱缩成干果,可以长时间保存,随时取用。
酿梅子酒是每年的重头戏。
将梅子与高粱酒密封于陶瓮,深埋地窖发酵数月,待到开坛时,酒香四溢,混合着梅子的酸涩,醇厚回甘,令人陶醉。
梅江旧巷的老人常言,一壶梅子酒可祛寒煦体,活血通脉,益气养颜。
每逢风雪天,冷鸢携着新酿酒浆,踏雪叩门。酒糟亦非弃物,拌入麸糠饲猪,家畜食啖,膘肥体健,筋骨结实。
梅子酱与梅子醋,堪称厨房的“灵犀一笔”。
捣碎的梅子熬成浓稠酱汁,可涂抹在馒头或烤饼上,开胃醒脾。
梅子醋用来凉拌菜肴,或作为调味料提鲜,酸涩中透清冽,寻常白菜豆腐羹,因它点睛,滋味层叠,余韵绵长。
梅江妇人擅以梅子酱作伴手礼赠予亲友,冷鸢偶尔会教孩童取酱调胭脂,唇染嫣红,天然晕色,不输纸醉金迷的昂贵妆品。
梅子还有药用价值。
核仁晒干研为细粉,止咳润肺。梅叶煎汤,清热解毒。
小小的梅江,勤劳朴实的梅江人,凭借梅子小小的果实,点亮了生活的烟火日常。
梅江的梅,静静默默,却生生不息。
生活在梅江,似一瓮默默陈年的酒,不烈不寡,恰以沁心。
*
天空被灰白云压得极低,好似随时要滴落下水滴,却总也不见雨落,只将湿气一遍遍淤积、发酵。
“冷鸢。”
空气中飘着层看不见的水汽。竹篮悬于臂弯,冷鸢全神贯注采撷梅子,忽听耳畔炸开一道懒洋洋的男音,尾音还拖着没醒透的倦劲儿。
熟悉得近乎痛觉。
有意慢半拍转过身。
少年斜倚在梅树边,今日破天荒穿了件黑衬衫,领口歪歪敞开,锁骨线条在树影中忽隐忽现。
头发乱蓬蓬支棱着,像被风揉了一路,眉眼间浓缩着未醒透的戾气。
“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
“想你。”
裴野插着裤兜闲庭信步趋近,鞋底碾过满地落梅,倏然抬手,指尖虚虚往她鼻尖一勾,蛊惑的声音中透着坏。
“消息不回,打电话你掐断,逼得我找人问你在哪躲着。”
“……”
哪有躲。
冷鸢耳尖微烫,侧身避开过于亲昵的触碰,竹篮被她攥得紧了紧。
“在忙着摘梅子。”
咬重音间,忽觉树影晃动,呼吸陡然凝滞。
裴野竟将整个身子压向她所倚树干,树叶婆娑间,他半张脸浸于光下,半张脸笼于暗处,愈发显得眉眼深邃。
舒尔俯近,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呼吸滚烫。
“我还没有梅子重要呗。”
又抬手从她发间拈下一瓣落梅,指尖沿着她下颌线慢悠悠划至唇线。
“梅子摘得这么认真,对我爱搭不理,你说你是不是偏心?”
“……”
一个大活人同草木较什么劲?
“我要摘梅子,你…有点碍眼,让让。”
冷鸢喉间一哽,强自镇定地推开几欲抵至鼻尖的容颜。
腕骨却被裴野擒住,谑笑自眼角漫溢,染上几分邪佞的旖旎。
“碍眼?”
话落,身形骤倾,唇畔几近相触,偏在毫厘之差戛然而止,温热气流撩得人眼波微乱。
“让不让我碍?”
“……”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骨子里这么浑!
一缕湿热的风迎面涌来,鬓边碎发被吹得轻扬,她挣动间腕上桎梏愈紧,竹篮终是跌落尘埃,几颗青梅滚落。
恰似纠缠不清的情愫,散落满地。
裴野却顺势另一只手撑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姿态似要将她纳入怀中,却又在咫尺间停驻,留下一线危险的空隙。
“这树碍不碍?”
“嗯?”
“……”
哪有你碍眼。
梅香混着他身上的薄荷烟味熏得人筋骨发软,偏生他还不肯安分,鼻尖故意蹭过她的颈窝。
“我觉得挺碍眼的。”
“……”
他自问自答吗?
“裴野!”
热气横冲直撞,冷鸢有点恼,抬脚欲退,却被他膝盖抵住腿.弯,动弹不得。
笑得痞气四溢,喉音带着蛊惑。
“恼了?”
松手时她身形微晃,后退不过半步,衣领已被扯住。
又踉跄跌回他怀中,后脑撞上硬实的胸膛,闷哼一声。
恼意与心跳皆在无声处翻涌。
身后人趁机在她耳畔吹气,热气径直往她敏感的耳蜗钻。
“冷鸢,你说为什么开学这么早?再过不到十天,我们就要分开了。”
“……”
是她让学校开这么早的吗?
心底却反复咀嚼着“十天”两个字。
暑假的尾巴灼得人心慌。
而她人生短暂得连一场蝉鸣都承载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