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叫我清远,但这并不是我的本名。
茅草。
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是我阿娘给我取的。
我说的阿娘,是生我养我的亲阿娘。
不是青楼里那个老鸨。
没进园子前,我有着一个无比幸福的家。
虽然这个家里只有我和阿娘。
自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我阿爹,阿娘也从不提及他。
平常人都认为孩子要有阿娘阿爹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我却并不这么认为。
我有阿娘就足够了。
阿娘说小孩子要取随意些的名字,生病的话就不会被小鬼勾走。
但我的名字并不是阿娘随意取的。
茅草。
几番除不尽,茎断根又生。
阿娘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平安健康,坚韧。这是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义。」
阿娘把她的爱大把大把浇灌在我身上。
同龄的孩子因为调皮捣蛋挨骂时,阿娘拿走我手里正在刷洗的碗筷,教我用狗尾巴草做小兔子,用柳树枝条和花草编漂亮的花环。
同龄的孩子因为贪玩忘记去地里割牛草挨打时,阿娘一把将我手里的锄头踢飞,给我一根沾满蜘蛛丝的竹竿和一个小竹篓,推着我去抓夏蝉,说好给家里加餐。
同龄的孩子上了几天学堂,认了几个字就被家里叫回来干活时,阿娘抓着我的手,执木棍作笔,一遍一遍教我描写横竖撇捺。
阿娘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在该玩闹的年纪尽情去玩闹。家里的活儿有阿娘在。」
我不同意:「阿娘也会累,我多干一点,阿娘就能少干一点。」
阿娘摇头:「苦是永远都吃不完的,我生下你是让你领略世间美好,让你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不是让你给我分担家里的活。」
家里没有大黄牛,就我和阿娘两个人。
我们没钱租借别人的地来种,就在离家很远的山上划了一块河边的地。
虽然那里离家很远,但我们终于有了可以不用给钱就能耕种的地。
山上的石头很多,地又硬。
我们拿着锄头锄了好些天,才翻了一小块地方。
红薯地瓜白菜萝卜,哪些易饱腹存储,我们就种哪些。
第一次种的是红薯。
只要勤照料,红薯叶多得能爬到河里。
阿娘有一双巧手,把红薯叶剁碎,掺杂粗面在锅里蒸,又香又甜。
红薯可以替代粗面填饱肚子,还能存放很久。
除此之外,山上的野菜野果也被阿娘变换着花样端上了饭桌。
阿娘会带我在山上摘一些野菜。
春天野菜是最多的,所以我最喜欢春天。
野芥菜和上粗面,不放盐也能吃出咸香,和红薯饼又是不一样的味道。
薄荷刚开始吃不惯,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只觉得有一股气从鼻子直冲天灵盖。
榆树叶好吃,这个不用加粗面,洗净在锅上蒸熟就行,黏黏糯糯的。
缺点是叶子很小,想要饱饱地吃上一顿要摘很多。
还有一种野菜的名字我怎么也记不住,但我记得它是开蓝色的小花。
它是我吃过所有野菜里最苦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叶子苦,花儿也苦。
夏天能吃的东西也不少,但很难存放。
赶上天最热的时候,放置不到一会儿,菜就全蔫了。
马玲菜拌菜好吃,口感黏糯清甜,洗净后一定要用水多焯几遍才行。
六七月,庄稼地里会有马泡瓜。
大拇指大小,生的时候又硬又苦,熟了就是甜甜软软的。
它们有两种,一种是脆脆甜甜的,一种是口感面一些,但不是那么甜。
时间再往后一点,竹蔓上的山药豆就长大了。
它们就不会长那么大了,最大也就小拇指大小。
我之前看到有人摘的山药豆比大拇指还大,不过我从没遇到过。
山药豆生吃熟吃都是黏黏的,生吃的时候最好剥皮,它的皮吃了嘴麻。
夏天可就不单单是吃野菜这么简单了。
夏蝉、蚂蚱、田鸡、鸟蛋,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能让人香得流口水。
我最会抓的就是夏蝉和蚂蚱。
在竹竿顶端缠上蜘蛛网,蛛丝很黏,手粘上去扯下来都费劲,更别说小小的夏蝉和蚂蚱了。
阿娘手巧,用柳条给我编了一个漂亮的小筐。
我每次都抓满满一筐。
回家放在火上烤,什么都不用放。
那味道,比鸡腿还好吃。
一个妇人,一个半大的孩子,本就吃不了多少。
除去地里的收成,再加上乡亲邻里的关照,家里地窖里的粮食越来越多。
阿娘很厉害。
阿娘会把卖相好的菜拉到集市上去卖。
阿娘认字,会找一些帮人写字的活。
城里小姐们都追捧的时兴发型样式,阿娘学得比谁都快。
每次从集市上回来,阿娘都会给我带只香喷喷的鸡腿回来。
我们家慢慢不再是需要别人接济的程度,甚至阿娘会多买几只鸡腿,分给邻居们一起开荤。
我心疼阿娘,让她不要太过劳累。
阿娘却说,她心里都有数。
「我要攒钱,等你过几年长大了,就送你去青州城最好的学堂念书。等你学成归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坐马车,一路游山玩水,学以致用。」
阿娘说,等我长大了,如果不想读书,想学些别的也可以。
「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娘都支持。」
那段日子,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我和阿娘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人。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的话……
直到有一年,地里再没长出一粒粮食。
要上缴给租主的粮食拿不出来,只能用家里的牲畜抵。
挖野菜的人越来越多,家里囤积的余粮很快就空了。
饭桌上从一日两顿的红薯粗面到一日一顿掺杂野草的野菜和树皮,再没其他东西。
白馒头、白米饭,更是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干旱贫瘠的土地长不出可以饱腹的食物,饥饿可以让一个体面的人抛弃尊严。
整齐的衣衫慢慢干皱,柔顺的衣裳开始有了补丁,乌黑的头发也有了无法整理的杂乱。
心里的土地缺失了精心呵护,只剩下唯一一处用心照料的归处。
阿娘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好在后来下了一场雨,这意味着大旱结束了。
虽然没什么吃的,但只要挨过这个冬天,等到春天来了,地上会重新长出野菜。
很快就会好的。
天气好冷,但阿娘怀里很暖。
「别担心,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饥饿让人生出幻想,幻想能给予人希望。
「阿娘,等我长大了,我会挣很多钱,给你买白面馒头和白米饭吃。」
「好,阿娘等着你长大,长大给阿娘买白面馒头和白米饭吃。」
「到时候我们每顿都有白馒头,白米饭,还有吃不完的红薯。」
「茅草这么厉害,顿顿都有白馒头,白米饭呢!」
「我还要给家里买鸡鸭鹅,还有大黄牛,这样我们就不用去那么远的山上种地了。」
「等鸡鸭鹅下了蛋,留着给茅草吃,茅草吃了身体健健康康的,再也不生病。」
「不,留给阿娘吃,阿娘吃了身体健健康康的,不会生病。」
「哈哈哈,好,我们娘俩都健健康康的,都不生病。」
干旱熬过去了,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秋雨,让阿娘卧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起初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
可姜汤喝了半个多月,阿娘还是没有好转。
我有些害怕,阿娘伸手替我擦掉脸上的泪,「别怕,阿娘吃了饭,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村里的大娘婶子轮番端来治风寒的偏方汤药,一碗接着一碗,阿娘的病却日益加重。
阿娘的身子日益消瘦苍白,晚上连觉都睡不利索,整夜整夜地咳。
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
我停掉阿娘吃的所有偏方汤药,把家里存的钱全都找出来,跑到六婶家。
六叔六婶把地里的活都停了,孩子和家里的牛羊全交给婆婆,赶着驴车带着我和阿娘去求医治病。
听说青州城最好的大夫在回春馆,再难治的病到了那儿,不消几日全都痊愈。
只是这样传神的医术,费用自然是不低的。
纷飞细雪中,我又一次被回春馆的人拦在门外。
「滚滚滚,没钱就去筹钱,在我门前哭嚎什么?」
我扒着那人的胳膊,死死不愿松手,「求求您,先救我阿娘吧,钱不够我会去筹钱的,先给我阿娘看看病吧,她病得很重。」
「来回春馆的人哪个不是病得快死了?要是每个来看病的人都先看病再给钱,回春馆早关门了!」
六婶架着驴车,在我身后喊道,「她六叔已经回去筹钱了,您就通融一下,让娃她娘先进去,这大雪天的,在外面冻着病不是更重了吗?她六叔马上就来了。」
堵门的男人怒目圆睁,「我说最后一遍,没钱就去筹钱,有钱再来看病!」
说完,男人把我推倒在地,嘴里骂骂咧咧:「没说不给看病,问题是你们没钱来看什么病?还在我门前撒泼,这不是毁我回春馆的声誉吗,真晦气。」
说着,男人用力拂去身上的细雪,对着看热闹的众人赔笑作揖。
「各位可都看见了,我可没刁难她们啊,是她们没钱想要硬闯,各位都给我做个见证。」
我没了办法。
六叔回村筹钱还没回来,六婶爬上驴车,掀开自己的衣衫替阿娘遮挡风雪。
回春馆门旁有块木板,我捡起来,用袖子擦掉覆盖在上面的一层细雪。
心一横,咬破手指,在木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上四个大字。
卖身救母!
再凛冽的风雪也没能阻挡爱看热闹的心。
眼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我跪伏在地主动推销自己。
「我会干活,还识字,哪位贵人若是买下我,定不会赔本。」
一位妇人拨开众人,上下打量着我。
「女孩?」
我抬头看她,点点头。
她脸上立马堆满了笑,伸手把我拉起来,「好,我买了。」
妇人很是爽快,问清楚回春馆救我阿娘需要多少钱后,掏出半块银锭放在我手里。
我把钱交给六婶,「六婶,以后我阿娘就拜托你们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大恩大德的。」
临走时,我对着那辆驴车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就跟着那位妇人走了。
我当时只想着能有钱给阿娘治病,没听清什么园子不园子的。
等到我被带到一个大园子时,我才知道那是哪里。
自此,一入娼门深似海,再也没有回头路。
九岁那年,我把自己卖给了春仪园。
卖身的钱,被我小心翼翼地包在破旧麻布里,交给了六婶。
这个钱,能治好我阿娘身上的病。
夜里不会再一直咳,而是能睡个安稳觉。
身上不会没有力气一直躺在床上,而是健健康康的,能跑能跳的。
我喜欢身体康健的阿娘。
我害怕阿娘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药馆门前,拉我起来的女人对我说:
只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有了钱阿娘的病会治好,而她会带我去挣更多的钱。
这样以后我可以给阿娘更好的生活。
以后我们都有饭吃。
不是一天一顿,不见一粒米,上面浮几片菜叶的清水菜汤。
是一天三顿,顿顿有白米饭、白馒头的饱饭。
那个女人果真没有骗我。
春仪园里,真的是一天三顿饱饭。
只是她把我带进园子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来到园子里的第一晚,我躺在软乎乎的床上打着饱嗝。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肚子里撑得难受,但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