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云重,月光时隐时现,明暗不定。
柳七刀看着仇非,她的表情很坚决,剑眉拧紧,直视着他和祁云纵,低声道:“快,马上过来,来不及了!”
“别!”李千驰立刻道,伸手拦了一下,却被祁云纵用剑柄轻轻将他的手推开。
“这就来。”祁云纵说,夜风拂动他鬓边散乱的黑发,露出澄明一片的眼睛,“——等我插完这个吞日月。”
听到他这么说,正在对峙的两边人都微微一愣,便看见祁云纵话音落地的一瞬,吞日月已经下在了仇非脚下,幽蓝气场铺展开来的同时,圆弧形的电光拔地而起,柳七刀一声轻喝,上将军印当头向被封死在小圈中的仇非砍去!
在几双眼睛或怔然或紧张的注视中,凛冽的刀气还没落下,仇非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面容忽然便像墨洇散在水中那样扭曲起来,连带着她整个人的身形都雾一般缥缈不定,被上将带起的凌厉寒风一刮,立刻就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吞日月犹在,西楚悲歌形成的刀气障碍也还没消失,但柳七刀面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上将拍了个空,顺势收刀落地,才发觉自己心脏狂跳不止。
猜对了,这个“仇非”确实是假的。
出生入死这么久,他和祁云纵对视一眼,几乎就能明白对方心里所想,拔剑抽刀,默契无间。为了不惊动“仇非”,李千驰都知道找个借口让祁云纵慢慢走过来,换作是真正的仇非,又怎么可能一口喊破对面几人的假身份,置自己的队友于危险之中?
要知道,他尚且有散流霞傍身,祁云纵跑得那是真的慢。
柳七刀这样给其余人解释完,听得李千驰咋舌不已:“就凭这一点破绽,你们就敢动手了?”
“不不不,你要知道,身份谜团是灵异怪谈里常见的套路,通常情况下,假的那个会更着急,只有制造出让人无暇思考的气氛,才能让自己显得更加真实。”祁云纵收了剑,侃侃而谈,“玩家之间有太多检验身份的方法了,假‘仇非’那样一叠声地催促,看似是为我们的安全担忧,实际上只是怕我们反应过来、辨查出破绽而已。”
这会儿,连祝灵正打量祁云纵的目光都变了,颇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这还是那个大声唱着《狂》走进有间客栈的剑纯么?
“你少来。”柳七刀低声对祁云纵说,“你刚刚想到这么多了?”
“你少管。”祁云纵也低声对柳七刀说,“是谁随时准备散流霞跑路的?”
——作为生死与共的队友,他俩都心知肚明,如果那人是真的仇非,一定会立刻交个盾立,让他俩都长长记性。
言归正传,被封了轻功的假“仇非”在小圈中瞬间遁去无影,玩家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就算是凌雪的十方玄机也不行,目前看来,有很大的概率,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要寻找的“鬼”。
这个“鬼”,有仇非的外表、语气和记忆,但和真正的仇非仍然存在思维与性格上的差异,因此大家都比较倾向于“鬼”是模仿了仇非本人,而不是仇非变成了“鬼”。
不过,这样一来,对“鬼”的指认就变得有了难度。谁也不知道“鬼”除了仇非之外是否能模仿其他人,想要指认成功的话,肯定不能指认被“鬼”模仿的玩家。
“没想到,第五天要我们找的,竟然真的是传统的鬼。”柳七刀给自己顺了顺气,“我还没遇到过带鬼的地图呢。”
尹有攸闻言,便说:“我们队遇见过。”
他简洁地讲了讲第三天荒魂镇发生的事情,综合来看,华清宫的这个“鬼”,显然要比荒魂镇里的鬼高级很多,不仅形态更加凝实,甚至还具有模仿和思维能力。不过,结合刚刚假“仇非”迅速消失的表现,可以看出,这位高级“鬼”,也是害怕受到玩家技能伤害的。
俗话说,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知道鬼吃伤害,柳七刀又觉得自己行了。
“说起来,我们刚刚是怎么把鬼召唤出来的?”从不怕鬼的李千驰始终保持积极的态度,甚至还想再来一次,“进屋?”
他身体力行地开始在废弃小楼的门口进进出出,然而这次,除了地面的脚印更加凌乱之外,并没有什么人再突然出现。
“夜晚,黑暗,狭窄空间,下降的气温。”尹有攸说,“应该与这些条件有关。”
“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鬼’为什么会选择仇非作为模仿对象。”祝灵正轻声道。
他说:“一种可能,‘鬼’通过某种手段控制了仇非……”
“不可能吧。”祁云纵皱起眉,“能控制住非姐的NPC真的存在吗?”
柳七刀跟着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祝灵正不知道他们这强大的信念感从何而来,顿了顿,继续往下说:“第二种可能,四支队伍之中,你们‘饿了么队’在场人数是最多的,于是‘鬼’优先选择模仿你们队伍的玩家——当然,容易被认可的同时也很容易被看穿,所以我个人并不是很支持这种猜想。”
“至于第三种猜想。”
祝灵正垂下眼,看着手中魂灯澄澈的光芒,缓缓道:“有没有可能……是真正的‘鬼’,对仇非比较熟悉呢。模仿,自然要模仿自己比较熟悉的人了。”
啪、啪。
某间还亮着灯的小屋内,灯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炸开细小的火花。
灯油将要燃尽,烛光昏暗下去,付井仪拿起桌前的一把铜铰,将烧过的烛芯剪去。
他身上已不是协律郎的装扮,而是普通乐工服饰,一眼就能看出来,依旧是梨园中人。
“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付井仪的声音很平和,“第五天的规则中说剧情会一遍遍重启,那么是谁来重启剧情?”
付井仪似乎也不期待有谁回答,径直继续道:“此前,我一直以为进行剧情重启的,是浪客行本身。然而在被黑洞吞噬的过程中,我的意识一直很清醒,这和前四天进行传送时那种令人眩晕的力量并不相同。
“浪客行中几乎没有无用线索,所以,我猜测,‘重启剧情’不一定是规则的安排,而是这个地图自带的某种力量。”
“浪客行中有一种特殊地图,这种地图承载的故事是长期存续着的,玩家每次进入,都可能是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小院中,祝灵正说。
这个信息,还是第四天时那个叫唐催寒的田螺玩家告诉他们的。
“我觉得,华清宫这张图,进入了一段循环的时间里。这和浪客行本身无关,规则只是把这段循环的时间,称为‘剧情’而已。”
“不好意思,不是很懂。”李千驰举手,诚恳地说。
“我只是猜测。”祝灵正道,“我们能重启剧情,不是因为规则允许我们重启,而是华清宫因为某种原因,本身就处在不断的循环之中。换句话说,这张地图,永远只有从我们进入到梨园宴结束的那段时间,永远没有下一个黎明。”
夜风吹过窗棂,屋内烛火跳动,在微微翻卷的帘幔上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
“是什么让华清宫变成了这样呢。”付井仪道,“大胆假设一下,规则里的提示说得很明确了,就是‘鬼’。”
找到鬼,第五天立刻结束;找不到鬼,剧情会重新开始。
鬼,就是这段时间循环的中心。
小院里,几人努力消化信息,露出茫然的神情。柳七刀发问道:“那这和你一开始说的,‘鬼’选择模仿非姐是因为和她比较熟,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是‘鬼’的力量让华清宫进入时间循环,那它其实才是这张图的主人,它和我们一样,不会像NPC那样因为重启就失去记忆。”祝灵正说,“所以……我们在第一轮剧情里适应环境、寻找线索的同时,会不会,‘鬼’也在接触、观察我们这些外来者?”
“现在,它已经有了熟悉的模仿对象,所以它出现了。”
屋内,付井仪将那把铜铰放回桌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如同说书人的醒木拍桌。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仿佛屋内只有他一人,但放在桌下的左手,已经扣紧了膝上青玉流的琴弦。
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那人:“我说对了么?”
小院里,因为祝灵正提出的猜想,几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脑回路差别很大,李千驰和祝灵正还在复盘这个猜测的逻辑有没有问题,柳七刀和祁云纵已经开始回想起第一轮剧情里和仇非接触比较多的人了。然而,除了最后的梨园宴,他们和仇非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只知道仇非虽然住在讲武殿,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华清宫中、尤其是梨园一带活动的。
几人各想各的,谁也没率先开口说话。对其他人而言,本就安静的夜在此时无疑是更加沉寂了,但对尹有攸来说,这依然是一个十分活跃的夜晚,无论是起夜的乐师打着呵欠关上房门、远处侍卫来回走动,甚至近处花瓣落在水面上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梨园。鳞次栉比的馆阁和暗色的院墙在惨淡的月光下像是深海一样起伏着,平静的海面下,是无数悄无声息涌动着的暗流。在这样寻常的外表下,他隐约听到了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声闷响,听起来像是铜器磕碰的动静。起初,尹有攸并没有在意这种声音,那可能只是一个打盹的监门卫倚在墙边睡了过去,手中的长戟落在了地上。但很快,同样的方向便传来了一种非常细微的、绵密的簌簌声,听起来像是在吞噬着什么一样,正以飞快的速度逐渐扩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