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越大越不稳重了。”
侍郎夫人站在门廊下,看着曲小蕨越跑越远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句话,曲小蕨听见了,但是没敢给出反应,头也不回地继续拔足狂奔。
虽然还没搞明白梨园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剧情已经重启,玩家们也重新被分配了身份,曲小蕨这次不再是华清宫里的小宫女,摇身一变,成了侍郎家中的小女儿。那姑娘大概原本也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是以曲小蕨借口出去玩耍、跑出府邸时,NPC们只是象征性地拦了一下,也就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随她去了。
“砰!”
正跑着,只听一声巨响,曲小蕨突然被凭空撞得连连倒退,要不是身体素质早就变强了,这会儿估计已经摔了个屁股墩。
这一下撞得不清,她两眼直冒金星,但等到站稳了定睛看去,眼前却分明什么也没有。
额头还在剧烈疼痛,曲小蕨不信邪地上前两步,抬手在空中摸索,就看到眼前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像水波那样轻柔而不易察觉地荡漾着。
远处坊市林立,依旧热闹非凡,但却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她的“家”和热热闹闹的长安城隔离开来。
“空气墙?”
她一皱眉,上上下下地摸索着这堵透明的墙壁,试图找到突破口。这动作有些显眼,更是滑稽,路边往来的行人纷纷向她投来疑惑的眼神,伴随着这眼神,曲小蕨突然感到一阵危险的心悸,赶紧将手放下来,站直身体。
OOC警告。
眼看着到了午饭时间,在侍郎夫人遣人上街之前,曲小蕨面色苍白,满手是血,捂着鼻子自己回来了。违反规则的惩罚是游戏给出的,疼爱“女儿”的夫人对这一幕惨状视而不见,场面透露着一种诡异而生硬的和谐。
碰壁一上午,曲小蕨基本可以确定,第五天的地图除了华清宫和骊山之外,细节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空气墙,根本找不到有用的线索,这个设定基本上相当于把她软禁在府中了。
她心事重重,午饭也吃得不多,吃完饭不愿意睡觉,就在院子里坐着发呆。
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其实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来不及恐惧,只是不知道陆厌怎么样了,而留在梨园宴的那些人又遭遇了什么。
曲小蕨原本觉得第五天的设定还挺有意思,能和其他队伍的朋友们在一起也让人很开心,但现在看来,他们倒像是被扔进了全是死胡同的迷宫里,这几天过下来,根本就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这么想着,她却突然隐约听到了有几分耳熟的声音。
那声音就是从隔壁院子里传来的。
初冬的天气稍微有点冷,但阳光很好,落在身上,也让人有种暖融融的感觉。
裴洛川捏着一面铜镜,双目无神地躺在软榻上,旁边侍女端着小手炉,柔声细语地劝道:“小姐,天冷了,揣上这个吧。”
“我不冷,快拿走。”裴洛川看了一眼那用水红色碎花缎包裹起来的铜手炉和笑吟吟凑近的侍女,垂死挣扎,“你也走。”
小姐说话自然是要听的,侍女虽然不解,还是端着手炉走了。裴洛川松了口气,刚端起手边的茶灌了一口压压惊,就听到一旁墙头上冒出个声音来。
“裙子都穿上了,还怕拿个手炉?”
“噗!”
裴洛川一口茶喷出四五米远,赶紧掏出手帕擦拭唇角。抬头一看,曲小蕨扒着墙头露出个脑袋,作势要往这边爬。
他额头青筋一跳,低声道:“走正门!”
一番繁琐通报和见礼后,曲小蕨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尚书府,这里倒是没有随处可见的空气墙。
尚书府的千金“裴姑娘”在小院中见客,屏退下人后,两个人相顾无言,都看见了对方额头上隐约的红肿,确认过眼神,是撞过墙的人。
曲小蕨看见裴洛川还攥着镜子,知道他特别注重形象,想了想,安慰他道:“没事,你比尹有攸和谢不若好看多了。”
裴洛川沉默握拳,心说我也不是很想和他俩比。
确认过对方精神状态尚佳——或许不佳,但曲小蕨已经等不及了。她连珠炮似的扔出了一连串问题:“那天晚上,在我和陆厌走之后,梨园都发生什么了?我看现场有血,打起来了吗?是和人机吗?谁受伤了?”
“……”裴洛川皱起眉,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他抬手斟了两碗茶,一碗推给曲小蕨,先简明扼要地回答了最重要的问题:“打起来了,不过没人出事。”
午后,风渐渐大了点,院里苍翠草木在微冷的风中窸窣摇曳,随着裴洛川低声的讲述,苍白的日色也渐渐隐入厚重云层之后,光线暗淡下来,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的夜晚。
参与梨园宴的玩家有很多,但有些人来得晚,有些人走得早,裴洛川恰巧是为数不多的、从头到尾一直在场的玩家之一。
那晚,陆厌和曲小蕨出去没多久,贵妃就说要回去休息了,天子车驾带着两队千牛卫浩浩荡荡地离开,安禄山也随即推说一路风尘颠簸,先行离去。
虽然梨园宴的主角已经离场,但唐朝本就是一个宴乐之风盛行的朝代,即使玄宗已经回到了中区,宴会却仍在继续,气氛也更加高涨热烈。
那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英怀珠身上,毕竟这位由公孙二娘教导出来的梨园代教习就是大战本的一号boss,而玩家与她的战斗地点正是宴席旁的乐师台。不过在游戏中,玩家潜入华清宫时,乐师台上只有英怀珠一人,此刻席上却仍有很多官员。
裴洛川环顾一圈,眉头就皱了起来。这里这么多NPC和玩家,肯定不能都乌泱泱地跑到英怀珠面前去等着看大战,也许只有等人走完了、梨园宴彻底结束,“大战”才能正式开始。
他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犹豫是否应该离席。而在这段时间里,又陆续有人起身告辞,连内侍也撤走了一批,眼看着席上就只剩寥寥几人了,除了耽于饮酒作乐的NPC,几乎全是自己人,裴洛川也渐渐放松了一些。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大家都在看英怀珠,几乎没人注意到,从梨园的入口处又进来了一队人。
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梨园外有金吾卫巡逻,还有监门卫值守。宴会中的人当然可以随便出去,但外面的人若是想进来,都要先经过二次通传,想悄无声息地从正门进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他们就那样进来了,没有被通传、没有被阻拦,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如果此刻进行讲述的人不是裴洛川,而是殷炽的话,他会告诉曲小蕨,在那些人走来的瞬间,他突然恍惚了一刹。
今晚是剧情的关键节点,虽然受限于监门卫的身份,殷炽只能在外面看大门,但他没有一刻放松,时刻注意梨园内外来往之人的一举一动。
他本来就是谨慎求稳的性格,更别提在警戒人机的同时,还要关注着周围是否存在那种浪客行制造出来的可以用磁场进行科学合理解释的数据(民间俗称“鬼”),那当真是精神紧张到了极点,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不会被放过。
而那队人穿过其他金吾卫和监门卫的看守,径直走了过来,就那么轻轻松松地经过了无比警惕的殷炽的身前。
如果说人的精神就像脑海里紧绷的一根弦一样,那么在那个瞬间,殷炽脑海里的那根弦,突然毫无预兆地松了下来。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正常,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进着,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他不需要一直那么紧张。
他无视了这些人,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另一边,正在摸鱼……摸牛的飞琼也看到了那一行人,她的反应和殷炽如出一辙,只是扫了一眼,就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
于是,那队人就走了过去。
他们只把殷炽和飞琼当做普通的NPC,连说话都没什么回避的意思,离得最近的时候,那群人手臂上缠绕着的披帛被夜风扬起来,几乎划过了殷炽的面前。
他听到有人笑着说:“这个梨园服饰道具真好用,围上这个披帛之后,NPC果然都会把我们的行为合理化。”
潜意识深处,殷炽感到了隐约的危险。
他的感官和思维都在不遗余力地告诉他,一切正常,但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逐渐变重,额头上渐渐沁出了一层冷汗,手也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理智”告诉殷炽,这里没有什么危险,他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与此同时,在浪客行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战斗本能已经被唤醒了,他身体紧绷,莫名地在“安全”的环境下,做出了应战的准备。
这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殷炽缓缓转身,看向梨园宴的现场。此时,那一行人已经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内侍并未对他们进行通传,六尚局的司仪女官们也毫无反应。在殷炽眼里,这一幕无比正常,但他心里清楚,这种正常,恰恰就是不正常的来源。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人的背影,努力和自己的本能对抗,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佩刀的刀柄上,随时准备将它替换成小队背包里的链刃。
直到有人比他先抽出刀来,薄而锋利的刀刃发出一声低沉的铮鸣,反射出的那一点寒光落在殷炽的眼里,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好像从一场混沌的梦里猛地惊醒,就看见那走进梨园的哪是什么普通宫人,分明是身着不同门派衣饰的五个玩家,柔软绮丽的舞服长披帛绕在他们的手臂上,随夜风轻柔地飘动着,像一场并不起眼的幻梦。
再定睛一看,他顿时惊出冷汗来,猛地前跨两步,急促拍向还在走神的飞琼的肩膀。
花间,霸刀,明教,五毒,刀宗,他们是人机玩家!
“就算进来了,但哪些是玩家、哪些是NPC,我们也认不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