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斗鸡出笼,两名内侍上前,将玄宗与贵妃所在亭台正面的帷幔挑开。
代表斗鸡场的粗绳网一拉好,梨园宴的坐席就从中间被分开了。曲小蕨被划在另外半边,刚想抬脚去找付井仪,却看见一群内侍排众而出,立于空地边缘,显然是防止有人随意穿行、影响斗鸡。
而这帷幔一掀,就代表玄宗和贵妃也在望下来,顿时,这梨园宴的气氛又是一变,眨眼之间就不复先前的轻松随意,连谢不若所带的六尚局都只能站到一边,失去了继续在玩家的坐席间穿梭的机会。
眼看两只金冠大公鸡已经啄到一起逞凶斗狠,叶九溪趁机想对李千驰做几个口型,然而嘴刚一张,旁边的内侍就笑眯眯地看过来,小声问:“大人有什么事?”
“没事。”叶九溪道。
玄宗亭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方叱羽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底下的队友们可能听不到,但他听得清清楚楚,刚刚贵妃柔声对玄宗说她乏了,看完斗鸡就想回去,而玄宗自然是点头应允。许是想到安禄山一路奔波也是辛苦,他便也对安禄山嘱咐道,等他与贵妃回宫后,去芙蓉湖泡一泡温泉。
好一副君臣情深之景,但听在方叱羽耳朵里,无异于剧情开始的信号。
只是他身边也站了好几名内侍,亭台的阶梯下面还有两队千牛卫,周围密密麻麻,全是眼睛和耳朵,他根本没办法做出什么与人设不相符的事情。
没想到NPC们的警惕性会突然提高,这个小变故出乎意料,玩家们遥遥相望,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谨慎。
场内,斗鸡正到了精彩之处,眼见一只雄鸡凌空飞扑,不少人喝起彩来:“好!”
翰林学士的坐席上,李千驰正兴致缺缺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听说玄宗既喜欢斗鸡,又喜欢舞马,不知道为什么不弄个舞马宴,也好过现在无聊。他这么想着,无意间看了旁边同僚一眼,却看见那个人双颊微红,似是紧张,又或激动。
李千驰一愣,直觉他没憋什么好屁,坐直了身子。
果然,那位同僚突然站起身来,提高音量,大声向诸位文官提议道:“诸位,盛筵难得,不如我们来行酒令,便以这‘鸡’为题目,一人一句、能者续之,直至成诗,如何?”
李千驰两眼一黑,鸡?作诗?
曲小蕨就在他旁边,以蚊子振翅般的声音哼唧道:“鸡鸡复鸡鸡,木兰当户织。”
另一边,付井仪默默地将一张古琴抱上了桌子。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内侍微笑着问。
“有感于此盛会,突发奇想,记下音律。”付井仪不紧不慢道。玄宗与贵妃都酷爱音乐,而他的官职又是协律郎,他有把握,这不会被判定为OOC。果然,那内侍笑容不变,低头称是。
先前那位提议行酒令的翰林学士转头就问李千驰:“李兄,你的身体可大好了?”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李千驰大喜,立刻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艰难道:“其实我——”
他才刚咳了一半,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弦响,随后身体竟然渐渐地失去了控制,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其实我已经大好了,不必挂念。”
随后,对身体的控制权又回来了,那感觉就如同从一场清明梦中猛然惊醒一样,李千驰一愣,转头向对面看去。
谁平沙我啊!
付井仪毫无反应,面不改色,似乎在专心钻研音律。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行酒令已经开始了。诸位文臣,有笑着摇手饮酒的,也有起身自信吟诗的。好在他们这个行酒令形式很是随意,正如那位提议的同僚所说,“能者续之”,似乎也没强迫人一定要参与。
又是新一轮,这次,是李千驰身边的另一位同僚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诸位都知道,我所擅者乃词赋,实在不擅长作诗,就在此抛砖引玉了。”
“夜落骊宫昼已暮。”他道。
李千驰本来想装没听见,结果对面琴声一响,他直接一个弹跳起步,从座椅上蹦了起来:“我续两句。”
付井仪通过李千驰之口,缓缓道:
“开宴玄都月方明。阳歊都尉意无惮——”
没想到蔫了一晚上的人突然积极,先前提议的同僚一愣,接道:“司晨将军气有雄。”
阳歊都尉对司晨将军,在这两句诗里,指的都是鸡的意思。
他这边接出来了,李千驰还没坐下。
“门上荼郁愁日短。”
又有人续道:“台中双羽啼夜清。”
李千驰坐下了,心里有些奇怪,不知道付井仪想干什么。
在梨园宴上出风头,可以,但没必要。
有内侍监视,付井仪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他静静地听着行酒令传续下去,手指搭在琴弦上,似乎在等待。
“凤岐紫皇思增彩。”有人道。
熟悉的琴声,熟悉的感觉,李千驰身不由己,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我还是续两句。”
“李兄风寒一好,精神确实是不错啊。”同僚笑道。
李千驰淡然一笑,亓秀秀方叱羽叶九溪裴洛川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虽然心里有些许担心,但也不妨碍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寻得朱公呼雷霆。王气炯炯凤凰翼——”
旁人接道:“素心耿耿朱雀鸣。”
接下来又是几轮,直到有人说出“双翅昂然频击兔”时,付井仪才略一抬眼。
李千驰已经被平麻了:“三声绝伦欲搏鹰。”
那人又道:“锦冠曾照银汉暖。”
李千驰:“金翮长教丹霄惊。”
接完这一句,他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高声说:“斗鸡行酒,快意成诗,也是一大乐事,不知诸位可有纸笔将诗句记下?”
其实不用他说,早就有内侍在一边记录了,此时也是连连应声。得到肯定的回答,李千驰、或者说付井仪才微微颔首,恰好平沙最后一秒结束,他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上。
李千驰觉得自己有点晕琴。
他不无痛苦地朝对面看了一眼,却惊喜地发现,付井仪已经将琴收了起来。
“……”
先不论乐师台上的师襄与亓秀秀,在场的玩家此刻都若有所觉。
记录诗句的内侍还蛮显眼的,付井仪不可能看不到。他选择让李千驰说出那句话,一定是有原因的。
“记好了?给我看看。”陆厌随手就抽出身边内侍手中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一大页,陆厌一行一行看过去,着重注意借李千驰之口说出的那些句子,看着看着,眉头就是一跳。
“大人,您怎么了?”
内侍突然发现这位御史脸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顿时惊问道。
“不胜酒力……只恐殿前失仪。”陆厌口齿不清道,做出醉醺醺的样子来,“出去吹吹风就好了。”
“那我扶您去。”内侍立即道。
“找个宫女扶我就行了。”陆厌随手一指,点中曲小蕨,“就她吧。”
离开火热宴会,清冷的夜风一吹,顿时又让人感觉到几分冬日的寒意。曲小蕨“扶”着陆厌走到门外,一抬头便看到殷炽还在这儿看大门,身后是各位亲眷贵人依次停好的牛车,飞琼倚在车辕上,抱着臂,也在盯着他们看。
也许是脱离了剧情关键点,梨园之外的NPC看守反而没有那么严密,除了把守道道月门的监门卫外,只有小队金吾卫在来回走动。
“这是飞琼。”看见队友走过来,殷炽主动开口介绍,“另一支队伍里的凌雪,和叶九溪一起过来的。”
飞琼闻言,便知道这两人也应当是玩家了。她认真把陆厌和曲小蕨打量了一遍,好奇道:“宴会还没结束,你们怎么就出来了?”
都是玩家,目标一致,陆厌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便直接道:“剧情应该开始了,早做准备吧。”
殷炽转头看了看飞琼。他本以为“让你排恰鸡结果你排了个啥”队作风如此激进,飞琼必定会和陆厌、曲小蕨二人一起前往开阳门,但没想到,直到二人匆匆离开,她也只是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还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车边那低头打盹的老牛的头。
另一边,陆厌和曲小蕨离开梨园,曲小蕨熟练地挑了条巡逻侍卫较少的路,直奔开阳门。
在华清宫这几天也不是白待的,像她和柳七刀这样抽到比较自由的身份牌的,几乎可以把这座行宫当成自己家来逛了,柳七刀更厉害,作为金吾卫,他甚至还能看到布防图。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这条路上的宫灯被风吹着轻轻摇晃,光与暗不断交错着,在地上投下森森摇摆的树影。走得远了,梨园中热闹非凡的乐声也就渐渐淡去了,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脚步与草木窸窣的声音。
曲小蕨看着,就问:“你说,‘鬼’会以什么形式出现呢?”
“不清楚。”陆厌道,“但是规则中说只有一个‘鬼’存在,而且是找出来就行,说明游戏认为我们基本没有消灭它的能力。”
他故意吓唬曲小蕨:“说不定,‘鬼’连实体都没有,我们根本就没法与它对抗。”
曲小蕨胆子大,根本没听出来陆厌在吓唬她,还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哦,我们队的小付老师也这么说过。”
陆厌:“……”
现在要是殷炽在这里,估计整个人都已经僵直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规则,然而猜想再多、没有现实佐证,都是纸上谈兵。随着二人逐渐接近开阳门,路上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不时能看到巡逻的兵士与未能到宴、漫步宫中欣赏美景的王公贵族。
陆厌打PVE,对大战本也挺熟悉,知道眼前这一幕正渐渐地和华清宫回忆录重合起来。果然,再走近几步,便可以看到,有个人正等候在城门外。
这人是个中年男子,偶尔乱转的眼神和额头上的细汗无一不在证明,此人正处于焦急的情绪之中,就差没直接在宫门前来回踱步了。
这就是剧情关键NPC,“刺虎”行动定下的内应,王三金。
曲小蕨看着他,眉头不觉便皱了起来,因为这人的状态实在是太怪了,也就是人来人往、没什么人注意他,不然随便谁来看他一会儿,就能发现他状态的异常。
“他在急什么?”她不禁喃喃道。
陆厌观察得更细一些,将王三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看到他垂落身旁、微微发抖的手臂时,碧色瞳孔顿时一缩:“他袖口有血。”
曲小蕨听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闻言看去,果然看到王三金右手袖口处沾了一些暗色污渍,仔细观察一下就能发现那的确是血迹。这些血迹并不明显,看样子不是王三金受伤了,而是在其他地方蹭到的。
二人打量四周,宫门处皆是一派祥和安谧,不远处还有贵族小姐在嬉戏笑闹,不像是发生过什么的样子,陆厌便道:“我去看看。”
他转身走到灯光暗淡的宫墙根边,从小队背包里取出双刀,向开阳门外走去的同时身形一阵模糊,就像墨晕开在水里一样,缓缓融进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