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亓秀秀一边吃瓜,一边看着不远处乐师台上的舞蹈排演。
瓜是温汤监刚送来的新鲜甜瓜,瓤若白玉,清甜可口,正巧谢不若的鹦鹉在这歇脚,亓秀秀特地也给它切了一小块瓜,让它能小口小口地啄着吃。
瓜很甜,但看完鹦鹉递过来的情报之后,顿时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的双眼还注视着乐师台上的舞伎们,心却已经飘回了第二天的绥梦山。
就算是已经过去这么久,她偶尔还是会梦见那时候发生的事,每次梦到,必定夜半惊醒。幽暗的洞窟、黏腻的蛛丝,黑暗中幽幽亮起的鲜红巨眼,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无比清晰。
亓秀秀经常会想,如果他们那时候能够早点看穿幻境,早点醒过来,是不是还能救下在同一个洞窟的那些玩家?
可是这世界上,本来也没有那么多如果。
这条情报,她是和师襄、尹有攸一起看的,刚看完,另外两个人就被叫去排演了,曲小蕨也不在,只剩她这个代教习的“关系户”师妹继续坐在凉亭,想找人聊一聊第二天的事,都无人可找。
梨园是这条情报链的最后一站,亓秀秀轻声叹了口气,摸了摸鹦鹉的小脑袋,对它道:“歇好了就回去吧,谢不若那边还在等你呢。”
鹦鹉已经将那小块瓜皮啄得坑坑洼洼,闻言拍拍翅膀,道了声“好嘞”,就飞上了墙檐,顺着两排鸳鸯瓦蹦蹦跶跶地跳远了。
“好!”
另一边的乐师台上,英怀珠轻轻拍手,“这遍不错,继续保持!”
师襄停下手,一按琵琶还在不停颤动的弦,抬头看了看天色。
日已西斜,冬季天黑得早,估计一会儿就要点上灯了。过了今晚,明日,除了天子所在的中区大殿,整个华清宫将全力投入到梨园宴的举办之中,从早到晚,这地方将可谓是不得安宁,今夜是最后一个能够好好休息的机会。
她这边的乐师队伍很快散了个干净,另一边的舞伎们许是还要再跳一会儿,围成一团,迟迟没有散开。师襄扫了一眼,发现尹有攸也在其中,这会儿倒是没穿那水粉色的舞裙了,而是换了身胡旋舞的裙装,半身祥龙云纹格外醒目,偏偏周围一圈姑娘对此视而不见、神色如常,场面一时间极为诡异。
英怀珠还在与他们说着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众人闻声转头,便看见是一队金吾卫纵快马疾驰过去,顿时神情均变得有些奇怪。
华清宫内不得策马,眼下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亓秀秀本来刚要走过来,此时见情况不对,也有些犹疑地停下脚步,这时候,又有一批金吾卫涌了进来。
为首的队长径直朝英怀珠走过去,简单寒暄过后便严肃问询道:“代教习,可有人闯入梨园?”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众人站得近,还是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顿时便有窃窃私语之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英怀珠略一摇头,和那卫队长走到另一边去详谈,其他金吾卫便分散开来,走向偌大梨园的各院各楼,似乎要搜寻什么人一样。
本来聚作一群的舞伎此时也各自散开,尹有攸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看似发呆,实际上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传来的对话。
“怎么回事?”亓秀秀走到他身边,小声问。
“有人潜入,他们追丢了。”尹有攸边听边给她转述,“那人应当是武林中人,有点功夫,大概已经从开阳门逃出了宫城,但为了确保安全和梨园宴的顺利举行,还是要详细搜查宫内的各个角落。”
那边,英怀珠又问:“潜入者可有伤人?”
尹有攸侧耳听了一会儿,给亓秀秀复述:“没有伤人,只是突然暴起,惊到了几个温汤监的宫女。刺客藏匿的花丛有零星血迹洒落,但无人受伤,应该是那人自己的血。发现潜入者时,中区正是人多的时候,现场十分混乱,没能第一时间将他拦住,后面等离得近的金吾卫赶过去时,人已经跑没影了。”
除此之外,两人的对话中就只剩一些注意安全的嘱咐了,尹有攸没再听到更多有用的信息。那队金吾卫似乎短时间内也不打算离开,看样子,是准备一直留在梨园了。
“没想到还会出这样的事。”亓秀秀皱眉道,“潜入者……该不会是玩家吧?”
按照游戏里华清宫这个本的剧情,直到梨园宴开始才会有玩家入场,在这之前便莫名出现的“潜入者”,怎么想也不能是NPC,而且那个潜入者逃脱的描述,真的很像是拉脱了一群红名怪。
她又朝乐师台看去,师襄在那里收拾着面前的各类乐器,皱着眉,一副沉思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华清宫各区各殿的灯依次点亮,想找到潜入者无疑是变得更加困难。宫墙之外一片喧嚷之声,想来是各卫队正在集结,亓秀秀有心想出去看一眼,但那队驻扎梨园的金吾卫死死把着门,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借口。
就在这时,尹有攸突然一愣。
“听到什么了?”亓秀秀看他表情,便问。
没了云幕遮之后,他们的交流顺畅多了,这丐帮的表情变化几乎都写在脸上,非常好懂。
“柳七刀来了。”尹有攸道。
听交谈声,他是从开阳门外回来的,看来是加入了追捕潜入者的队列之中。
尹有攸宛如无线电台,流畅播报他收到的各类消息:“他带的队伍没追到人,先行回防。天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派了千牛卫驻守宫外,彻夜追查。”
他话音刚落,柳七刀便从外面进来了,手里还提了盏宫灯。
这几天,他也找准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在守门的金吾卫的注视下走得无比淡然,一副来巡视的样子,看着还有那么几分威严,先是装模作样地来回看了几圈,随后便直奔亓秀秀和尹有攸这里而来。
“出大问题!”柳七刀一开口就原形毕露,“那个潜入者是人机队伍的明教!人机和那一队玩家打起来了!”
“细说。”亓秀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个人左顾右盼,找了个没人的凉亭蹲着,顺便把刚走下乐师台的师襄拽了过来一起听。
柳七刀于是如此这般,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又道:“那个追着伏明出去的玩家胆子也太大了,而且他们俩都是有点操作的,蹑云扶摇各种小轻功避着人跑,NPC追不上,所以这一路上还真没有人看清他们的脸。”
“那她现在回来了么?”亓秀秀问。
“这就是大问题所在!”柳七刀说,摇曳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严肃,“我队友在帮她遮掩,但亥时宵禁,她如果不回来的话,就要惹上大麻烦了。再一个就是,现在千牛卫的精英已经被派往宫城外了,如果他们的打斗被千牛卫撞见了,也是违反规则的。”
“哎……”亓秀秀愣了一下,转头看尹有攸,“说到千牛卫,我记得你的队友……?”
唐逐星拍掉手上的泥土,站起来,往不远处的宫城看了一眼。
今夜风大月明,半点云霭也无,月光明晃晃地洒下来,照在摇动的松枝上,显得入夜后的骊山越发冷清萧索,和灯火灿烂的华清宫对比十分鲜明。
天子令下,千牛卫无功不返,估计今夜,他都要在山里度过了。
从讲武殿紧急出发的路上,曲小蕨从行守那拿到了一手情报,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通知他。那追着伏明跑出来的玩家很好找,在温汤监的人员名单里一查便知道,是个叫纪空山的姑娘。她的举动看似异常鲁莽大胆,但本人应该是非常机敏且缜密的,这一路上甚至都没有宫人能意识到她追着伏明跑出去了,就很厉害。
——不只是她很厉害,他们队那个一起动了手的无方玩家也挺厉害的。
那个无方玩家和柳七刀一样,隶属于金吾卫,只是没有官职。他们卫队的负责范围仅限于缭墙到宫墙这一段,潜入者出现在中区,无论怎么看也跟他们无关,所以除了一部分倒霉蛋被紧急抽调走、加值,大多数人还是正常休班。
唐逐星走之前留了个心眼,悄悄一查,果然发现这一批留下来的金吾卫中少了个人。
这个人叫商陆,他既不在被紧急抽调的金吾卫中,也不在讲武殿里。
显然,商陆就是那个无方,换班之后,他也悄悄地离开了华清宫,去找自己的队友了。
这两个人不仅胆子大,一路上甚至还将他们留下的脚印全都处理掉了,只不过时间紧迫,大概也只是用松枝粗略地扫去了表面一层浮土,仔细检查的话,还是能分辨出泥土紧实程度的差别的。唐逐星一边追查,一边顺手就把这些脚印再度毁尸灭迹,以免有别的同僚发现异常,也追过来。
今天好巧不巧,偏偏是个大风天,呼啸的冷风穿梭在山林之间,嘶声尖利,林海翻涌,淹没了大多数声音,根本听不到哪里有打斗之声,如果尹有攸在这,说不定还能有点奇效。
他娴熟地用靴尖抹去最后一个脚印,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一片漆黑的山岭。
追到这儿其实也就差不多了,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就是进山。
东绣岭地形崎岖、草木茂密,对于喜欢绕背的明教来说施展不开,打斗起来其实很不方便,当然,无方同样也占不到什么好处,不过全技能2v1的话,显然还是玩家队这边更有优势。
唐逐星皱起眉头,拨开横在面前的树枝,抬脚跨上了岩石。
除了明教和无方,他也不喜欢这个地形。虽然山深林密有利于隐匿,但从鲸鱼的角度来看,山里太容易卡视角,有高度差的地方也多,无论是拉盘子还是隐身都容易受限制。
明明再忍一天,等到梨园宴举办,就能找到剧情上的突破口了,这两个人却在发现明教的时候就那么坚决地追了出去,感觉似乎和这一支人机队伍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他不再多想,吹亮火折子,开始寻找起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
地上满是落叶枯枝,杂草丛生,土粒干结,很不容易留下痕迹。他四处勘察了大概得有两盏茶的工夫,才在一棵松树横生的枝干上看到了一缕衣服的碎片。
这碎片既不是宫装也不是金吾卫的官服,倒像是明教校服的兜帽,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渍,显然,在这场追逐战中,还是花间与无方占了上风。
唐逐星将碎片取下来,知道两个玩家应该是没有大碍,心里或多或少也算是松了口气。
再往前,痕迹就变得更明显起来,那受伤的明教显然有些慌不择路,在树林中奔跑,撞断了好几根树枝,地上也留下了断断续续的血迹。
远处隐约传来巨大的水声,再向前,就要深入到东绣岭的腹地之中了,那里是一处小山谷,从峰头垂下的瀑布流经其间,即使是冬季也水源丰沛、不曾断绝。
最重要的是,那里已经没有路了。
唐逐星从小队背包中取出螭首千机端在手里,放轻脚步,缓慢地接近山谷。不多时,他便从瀑布的水声中隐约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
说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应该就是纪空山了。话里面具体的内容听不清,但她的声音有些尖锐,显然饱含了极大的愤怒。唐逐星循声看去,果然就看到在那瀑布流下来形成的水潭之前,站着两个人,想来他们就是纪空山和商陆,而在二人面前的岩石上,一个明教打扮的人倚坐在那里,垂着头,两柄弯刀一柄掉落在脚边,另一柄被纪空山提在手里。
他走得近了,就看见纪空山提着弯刀的手正在颤抖,不知道是由于愤怒还是胆怯或激动。
“伏明。”她说,每个字都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挤出来的一样,“只要见到你和你的队友,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亲手杀了你们。”
伏明显然已经受了伤,鲜血从他的腹部不断洇出来。听到纪空山的话,他的反应也不大,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这么生气啊。”他说,声音有点沙哑,“我猜猜,我队友把你队友杀了?”
弯刀抵在他的喉间,划破了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线,商陆转头看了一眼纪空山,轻轻地按了一下她握刀的手。
听到这里,唐逐星大概也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抱着螭首千机转过身,看着高悬的残月。
夜深月明,风冷涧肃。寒冬的山风凛冽刺骨,吹一吹,就让人感觉凉透了。
忽然,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传来,唐逐星闻声看去,发现有只鹦鹉落在了他旁边的树梢上。
那边,商陆冷冷地问:“你的队友,兰瑾和云流岚都在哪里?”
“厉害,你们知道的还挺多。”伏明轻轻咳了两声,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兰瑾就在华清宫呢。”
这只鹦鹉收起翅膀,微微侧头,用小斗笠下黑而亮的眼睛漠然地看着唐逐星。
唐逐星神色一厉——这并不是谢不若的鹦鹉!
他几乎是瞬间就端起螭首千机转过身去,便听见伏明轻声道:“云流岚……他不就在这儿么。”
话音刚落,刹那间,数道寒光从瀑布之后袭来,刀势之盛,几乎将奔腾的水流拦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