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本来无人,大概这个青年是办事路过,看到她在哭,才特地过来的。
龙池乐将手帕还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刚准备转过身,又被这个青年喊住。
他问道:“你是刚从宫正那里来吗?”
“是。”龙池乐道。
青年笑道:“怎么,为什么哭着出来了?”
“……办事出了点纰漏,挨训是应该的。”龙池乐说。
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声音恹恹的,但这个青年却并不在意,笑容温柔而关切,道:“这么听来,宫正应该是挺严厉的人吧。我来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她一面呢。”
“还好吧。”龙池乐只能这么说。谢不若派头倒是挺足的,但真人跟严厉完全沾不上边。
她还急着要回去跟谢不若说明人机的事情,语气中带了一缕急促,也不知道那青年听出来了没有,便见他说:“其实,我还真有些事想找你打听一下。”
他还是那样的表情,带着爽朗而有少年气的微笑,微微低下头俯视着龙池乐:“听说宫正那里,有只很通人性的鹦鹉,你方才见到了么?”
在听到这个青年说出“鹦鹉”一词的时候,龙池乐顿时感觉后脑一麻,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涌上心头。
谢不若的鹦鹉,负责他们那几支队伍之间通信的鹦鹉。
为什么会被一个普通宫人注意到并问起来?
“我……我不知道。”龙池乐说,此刻,她无比庆幸方才心情的激荡,也算是误打误撞,刚刚哭过的脸,却让她的微表情能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宫正训话,我一直低着头,也没看到别的地方。”
“这样啊。”那青年表情不变,语气里微微带了点遗憾,“那你现在是要回去干什么呢?”
他明明是一副看着非常无害的样子,龙池乐的背上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一层冷汗,心念电转之间,答道:“宫正扣了我这个月的俸禄……我想回去再求求她,家里都等着用钱,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着,她的眼眶再度泛红,蓄起眼泪来。
“是么?那宫正还真是严格。”
青年轻轻叹了口气,体贴地将手帕又递给她:“你拿着这个,好好擦擦,再去见她吧。嗯……如果看到了那只小鹦鹉的话,可以帮我留意一下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家里也养了只鹦鹉,所以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好、好的,谢谢你了。”
龙池乐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实际上迅速擦掉了额头和鼻尖上的薄薄冷汗。她转过身,偷偷从帕子的缝隙里瞄了一眼,心中就是一寒。
那个青年脸上的微笑已经完全消失了,整个人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她,又或者透过她的背影,在注视着宫正的居所。
那道目光有若实质,冰冷而危险,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在浪客行里磨练出来的本能让龙池乐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样的注视下前进,甚至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从小队背包里取出她的双剑,但是不行,她必须像一个普通的宫人一样,若无其事、一步一步的,在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里,慢慢走回到宫正的居所。
他是谁?他是谁?
那张纸条上的名字,反复在龙池乐眼前闪过。
这段路格外寂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声,血液充斥双耳,嘈杂的杂音仿佛在反复对她重复:快逃!
是伏明?云流岚?还是兰瑾?
即使已经走到了宫正居所门口,她依然能感觉到远处那道冰冷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那道目光还掺杂着一丝冷漠的打量和猜疑,似乎是在对她进行评估。
龙池乐用身体挡住背后的视线,快速地将那青年给她的帕子折了几叠,找了个花丛中扔了,随后尽量平静地抬起手,叩响了门。
咚、咚、咚,指关节叩响门框的声音几乎要和她鼓噪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她看见自己的指尖正在控制不住地轻颤,那是自我保护的本能正在作祟。
下一秒,谢不若那特有的、捏着嗓子的怪腔从门内响起来:“进!”
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腔调,龙池乐心头一松,推开门就跨进了屋里,反手便把门关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察觉自己的内衫都已经被冷汗打湿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脚下也如同踩了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谢不若看到她这样子进来,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她扶过来坐下:“你怎么又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我……”龙池乐一开口,就哽住了。
谢不若蹲在她面前,愣愣地盯着她,脸上满是关切,即使脸上化了滑稽的妆容,也能一眼看出来,那是和那个青年截然不同、真挚而清澈的神情。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崩溃了。
即使从纪空山那里确定了纪湘君的死讯,龙池乐也没这么失态地大哭过。悲伤、愤怒、愧疚和后怕,种种复杂的情绪压在喉间,令她难以喘息,此刻终于能宣泄出来。
很久了,从进入浪客行第一天晚上,她偷偷抱着飞琼哭过一次,就再也没在队友面前掉过眼泪,大家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谁都想成为对方眼里那个可以依靠的人,她都忘了,她可以大声哭出来的。
这姑娘一关上门就开始嚎啕大哭,谢不若哪见过这场面啊,顿时头皮发麻,偏偏最好用的“道具”鹦鹉这会儿还没回来,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只能无助地在房间里转圈圈。
好不容易等龙池乐情绪平静一点了,他凑近了,就听见她断断续续的,一直在重复着“对不起”。
“不是……你……我……”谢不若试图组织语言,“你道什么歉啊?”
龙池乐垂着头,眼泪将膝上的宫裙都打湿了,哽咽道:“那队人机玩家里的五毒和霸刀已经出现了……就在要来刺杀安禄山的那队人里……你们到处都找不到的衍天,也和他们在一起……”
“啊?”谢不若一愣,“这不是挺重要的情报吗?咱们知道了不是好事吗?你哭啥啊!”
龙池乐被他一噎:“我……我一开始没告诉你。”
她忐忑地说完,心里难受得很,默默等待着谢不若或发火或失望的回应,没想到却看到这人眨眨眼,道:“啊这,多大点事儿啊,你不是也回来跟我说了嘛。”
他说:“没事,就算你不说,我们团里的大佬估计也能猜出来。哎,你都不知道那些人多么恐怖,一个个的简直不是人……”
啊?
龙池乐愣愣地看着他,感觉耳边一片轰鸣,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谢不若没注意到她的目光,还在嘟嘟囔囔:“那都不是看一眼就说出来底裤颜色的问题了,那是看一眼,不仅知道我今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连昨天穿的也知道了,更过分的是,明天准备穿什么颜色的他们也能猜出来,你说恐怖不?——哎、你怎么又哭了啊!”
他手足无措,最后口不择言道:“别哭了别哭了,眼睛哭肿了NPC看你会奇怪的,她们还寻思我这个宫正这么凶呢,把人都骂成这样了。我要是恶名远扬,你得负责的。”
“……我没事了。”龙池乐擦擦眼泪,浅浅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却是真心实意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立刻跟谢不若说起正事来:“有件大事,我刚刚在外面应该是遇见了人机,鹦鹉传信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现在他们似乎在寻找鹦鹉是谁养的,目前,已经怀疑到你了。”
“是么,果然传信的频率太高了。”谈到正事,谢不若也严肃起来,皱着眉想了想,“成,我后面注意点。”
“人机似乎不能伤害NPC,不然以那支队伍的作风,肯定已经动手了。”龙池乐道,她眼睛还是红肿的,声音却已经在渐渐恢复冷静,“如果他们真的查到了你,你就喊NPC来救命,他们应该拿你也没什么办法。”
“没问题,这个我有数。”谢不若说,“倒是你,一出去不就又撞上人机了?”
“就算是人机也得遵守规则,他总不能一直在那里守着我。”龙池乐想了想,“他们应该还没发现我也是玩家,我后面多和同事待在一起。”
“好嘞。”谢不若挠挠头,道,“我记得你是尚服局的吧,你们的住所应该和尚食局挨得挺近。过会儿午后换班时,麻烦你把这事捎个口信告诉尚食局的司膳龙葵,那是我队友,她会想办法联系其他人的——呀,你们还是本家。”
“还真是。”龙池乐说,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谢不若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现下终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那个,我去拿条冰帕子,你把眼睛敷一敷,在我这边睡一觉算了。”他说,“这么出去,状态也不好,还容易惹得NPC奇怪。”
龙池乐下意识便想拒绝,但谢不若动作太快,人已经走到帘幔之后了,她也只好道了句:“那麻烦你了。”
“没事儿,都是姐妹。”谢不若显然对自己的身份适应良好,捏了个兰花指将裙角一提,优雅转身,“习惯就好。”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缝,随后又被极快地合上了。
仇非从东弘文馆出来,沿着宫墙,在扶疏花木的阴影里慢慢朝津阳门走去。
华清宫太大了,而且大多数人都住在缭墙之内,有时候走很远也遇不上一个宫人,所以她来去还算自如,被发现的风险也算不上很高,再加上明晚梨园宴就要办起来了,大多数人都聚集在东区忙着筹备,缭墙之外,更是一片安静。
仇非一边走,一边就开始思考起来。
付井仪所居住的东弘文馆,隔着宫墙便是东讲武殿,那是柳七刀、唐逐星和殷炽所住的地方。不过这三个人都隶属于天子近卫,白天只偶尔换班的时候才在,一般是找不到人的,尤其是柳七刀,基本上成天就是在华清宫中游荡,能和他媲美的,似乎也只有谜语人离开浪客行队的曲小蕨了。
但是,即使是他们俩这样高强度地四处“巡逻”,也没见过可以被称为“鬼”的东西。
最要紧的是,规则中写明,玩家们有且仅有一次指认鬼的机会,如果指认错误,也会被淘汰。
四支队伍都在这里了,其中也不乏分析推理的能人,按理说这第五天的进度应该很快,但到目前为止,已经在华清宫中度过了数日,大家对于“鬼”到底是什么、在哪里,还一点头绪都没有,这种情况,其实已经有些严峻了。
就像她和付井仪在讨论时一致认为的那样,在第一轮剧情结束之前,应该是找不到鬼的。该说不愧是第五天的难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