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那听起来如此美好的可能性,早就已经被扼死在绥梦山的幽谷密林之中了。
鹦鹉钻过窗框,扑扇着翅膀飞远,声音还在窗前回荡:“看过了!看过了!”
看过了啊……
裴洛川皱起眉头,随手从窗边堆成小山的书册中抽出一本小簿子来,上面记录的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统计的、可以出席梨园宴的外朝官员名单。同样的一份名单已经交到礼部那里去了,往后翻两页,就可以看到翰林学士那一组里,李千驰的名字也已然在列。
其实,大家心里都差不多可以确定,所谓的剧情指的就是“梨园宴”了。第五天的规则中明确说明,如果剧情结束之前玩家还不能找到“鬼”,那么玩家们就会被重新分配身份角色,重新开始游戏,因此,从梨园宴结束到安禄山被刺杀的这段时间,大概就是大家寻找“鬼”的最后期限,而人机们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来到时候,肯定有一场硬仗。
对于玩家们来说,不仅要找出他们目前还完全一无所知的“鬼”,还要提防被NPC判断为角色崩坏,甚至还有可能会和人机进行战斗,这场梨园宴,称之为“鸿门宴”也不为过;而对于李千驰这种太重感情的人来说,要他和“兰瑾”兵戈相向,那更是难如登天了。
裴洛川看着手上的名单,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要不然干脆跟礼部那边说一声,把李千驰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算了,反正这人因为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最近正在拼命地装病。
因为病重而无法赴宴,很合理。
“算了吧。”
他的手都要放到笔杆上了,门口却突然有人说话。
因为宫苑总监职务繁重,裴洛川这儿的门总是半掩的,来人只在门口微微一停,便直接推开门走进来了,却正是陆厌。
“躲得了一时,又躲不过一世,只要他们都还在第五天里,总是会见面的。”陆厌反手将门紧闭,也不和他客气,径直说,“你和方叱羽,你们这都是关心则乱了,总得让他去适应。”
“方叱羽又怎么了?”裴洛川放下笔,疑惑道。
“昨天半夜捎了坛酒,两个人在弘文馆的屋檐上喝到半夜。”陆厌耸耸肩,“那些翰林学士告状的折子都塞到我这儿来了,还好一群文人也爬不上房,看不见是谁在发酒疯。”
“……”
可以,是他的队友们能干得出来的事。
裴洛川苦笑道:“麻烦你先压下去了,这两个人……唉。”
说到最后,话变成了一声叹息。裴洛川想,假如昨夜自己在场,说不定也是要加入的。
单纯成为敌人也就罢了,但现在知道了大家原来或可为队友,原本能一起在第五天齐心协力通关副本的,这其中的落差感,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
“理解,先不说这个了。”陆厌道,“我来找你还有别的事——明晚开宴时,华清宫各区的安排你这里有吗?”
“嗯,这个是我们和监门卫一起管的。”裴洛川略一思索,“届时,望京门、津阳门与昭阳门都将关闭,仅留开阳门供宫外的亲贵家眷们进出。宫城之内的话,东区可以随意走动,去往西区和中区,都将接受监门卫与金吾卫的排查。”
东区,就是梨园所在的区域,大多数温泉也在东区之南。
陆厌追问道:“照这么说,如果来打大战的玩家想要混进宫里,也只有走开阳门这一道门了?”
“是这样,甚至因为当日会有不少皇亲贵族前来游玩,开阳门反而查验不严。”裴洛川点头,“其他三门虽然不开,也有监门卫值守,想要越墙而入是更加困难的。”
“我听说,最近六尚局在查——”
陆厌刚起了个话头,两人却突然听到咔哒一声,听声音似乎是门边传出来的,当即双双噤声,扭头看去。
只见刚刚被陆厌顺手关紧的房门,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条小缝,门扉微微晃动,似乎被人不小心碰到了。
二人反应都很快,陆厌立刻冲到门边检视走廊,而裴洛川则抬起木窗,看向院内。只是无论走廊还是小院之内,俱都不见人影,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另一侧厢房内传来的其他人的隐约对话声。
但那一瞬间的感觉应该不会出错——裴洛川确定,刚刚一定有人试图在窃听他们的对话,但这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失误暴露的一刹那,就瞬间消失了。
陆厌轻轻摸了摸那雕花的木门框,突然冷冷地一笑。
“碰上同行了。”
裴洛川则蹲下去,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木楔。
这是他卡在门闩上的一个小机关,门被关上之后木楔就会自动落下,只要再有人试图推门,木楔立刻就会脱落砸在地上,发出足以引起他人注意的响声。
的确有人来过了。
他这间小院并不大,从房门到院门口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动作快点,是来得及跑出去的。但门口还站着两名宫人,看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经过。
陆厌也扫了一眼门口,看那两个宫人并没有注意院内,便从小队背包里取出双刀,弯刀在指间飞快地转了两圈后飞旋脱手而出,以他脚下为圆心,顿时浮现出巨大的日轮图腾,外侧弯月线条不断延伸,正是一式极乐引!
这个技能可以强行破除周围目标玩家的隐身技能并把他们拉到身边,在这种情况下释放出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然而,直到那巨大的图腾缓缓消失,这小院子之中,依旧一派平和,唯有庭前的草木在风中窸窣摇曳。
“已经跑了。”陆厌收起刀,道。
“那就是伏明。”裴洛川说,“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桃源花毒明霸刀队中唯一一个可以隐身的职业,明教,他的名字就叫伏明。
“……真是吓人一跳,还好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陆厌呼了口气,表情也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严肃了,“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人重新走回屋子,裴洛川将门上的小机关复原,这次为了保险,他还特地在窗边点了一柱檀香,如果气流微有变动,立刻就能够看出来。
这些都做好之后,他才问:“你刚才要说什么?”
陆厌低声道:“六尚局在查梨园的人,尤其是那个叫王三金的NPC。到时候,那些‘大战玩家’想要混入华清宫,一定会在开阳门外与王三金接头。”
“是这样。”裴洛川微微点头,“大战本的剧情里也是这么写的。怎么了吗?”
“我觉得……”陆厌难得露出犹疑的神色,“我们队的祝灵正,就是那个到处都找不到他在哪的衍天,可能在‘大战玩家’的队伍里。”
与此同时,西弘文馆中,付井仪也看完了鹦鹉送来的纸条。
仇非竟然就坐在他对面,她穿着一身普通至极、根本没法辨认身份的麻布衣裳,膝盖上,放着那个黄鸡大笑头套。
“你怎么看?”她问付井仪。
“龙池乐说,她的队友‘没能将那支队伍里的五毒和霸刀同普通玩家区分出来’。”付井仪道,“显然,她的队伍已经和人机遭遇过了,但是她却没对谢不若明说。”
“倒不如说,她想隐瞒,但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一时说漏了嘴。”仇非道,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纸条,“谢不若脑子不够用,他根本就不会判断信息的轻重缓急,也不会抓关键信息,所以把她的话都记下来了,不过这恰好方便了我们进行分析。”
旁听的曲小蕨默默看了一眼她膝盖上那张牙舞爪的黄鸡大笑头套,心想这姐姐损起自己的队友来,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留情的,和头套倒是很相配。
——仇非之所以要带着黄鸡大笑头套来密谈,还是拜祁云纵搞出来的“笑面鬼”事件所赐。虽然无厘头,但这头套确实不失为一个保命的好办法。NPC判断一个玩家有没有OOC,起码得知道这玩家是谁、在什么职位上,假如他们根本都不知道玩家的身份,又何从判断他们是否违反了角色的设定呢?
虽然付井仪已经屏退了下人,但到时候假若有人不慎误闯进来,仇非便可以立刻戴上头套混淆身份,而付井仪也只需要演一出白日撞鬼的戏,也不会因为违反角色设定而遭遇生命危险……吧……
曲小蕨摸了摸鼻子,这避险的法子听起来真的很搞笑,但两个大佬虽然表情古怪,却还是这么照办了,那就说明这个傻不拉几的方法应该还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她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黄鸡大笑上挪开,再听仇非和付井仪的对话,发现他们已经猛拉进度条到自己根本听不懂的地方了。
“从这个表现来看,她大概已经有队友在人机那里吃过亏、甚至被淘汰掉了。”付井仪道,“如果是在宫里与人机遭遇,我们不应该一点都没发现。所以,她说的五毒和霸刀,还有她的队友,很有可能就是那队还没有进宫的‘大战玩家’,这一切都是在华清宫之外发生的。”
“目前看来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而且谢不若说了,龙池乐也在打听王三金的消息。”仇非沉吟道,“但为什么她要向谢不若隐瞒遭遇人机的事情呢?这对她们队伍来说有什么好处?”
付井仪沉默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
“人机淘汰玩家能够获得进化,那玩家淘汰人机呢?”
仇非一愣,曲小蕨已经脱口而出:“难道……难道我们淘汰人机,也有相应的奖励?”
“只是猜测。”付井仪道,“不过,有一点的确应该值得注意,我们的四支队伍和她的队伍,并不在一个大团中。这其中应该是存在着利益冲突的,不然,浪客行把各个小队划分进不同大团的机制,就没有意义了。”
仇非皱起眉头。
这一点,她并非没有想到,只是这个推测未免太过阴暗了一些。她完全不是那种喜欢将期待寄托在空想上的性格,但到了这时候,也还是希望,龙池乐她们队伍,只是单纯地想要替队友报仇,才隐瞒下了人机的消息,以便于亲手报复回去。
可惜,这样的概率,实在是不大。
“再看看吧。”她说,“还有一点,就是好莱坞队的祝灵正。”
一提到祝灵正的名字,在场三个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凝重起来。
经过这几天的搜寻,他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祝灵正根本就不在华清宫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祝灵正也在‘大战玩家’的队伍之中。
也就是说,他起码在和两个人机相处。
最糟糕的是,他们和祝灵正之间并没有联络方式。雕兄倒是可以代为寻找,但蓬莱的海雕还是比较显眼的,被人机玩家发现,也会带来危险。
曲小蕨小声发问:“那个,你们说,龙池乐她们,知道祝灵正也在那支大战队伍里面吗?”
仇非看了她一眼,而付井仪则是挪开了目光。
他们的想法大概是一致的,但谁都不想告诉曲小蕨。
人的心是很复杂的东西。同甘尚且无所谓,唯有共苦之时,有些被隐藏在心底的想法,才会被翻弄出来。人们只有在感受相同的痛苦时,感情往往才会更加炽烈和真挚,才更容易走到一起。
所谓同仇敌忾,先要敌我所忾,才可勠力同心。
更甚者,一步错而步步错,一时之差,就难再回头了。
利益、竞争、情感……这些繁杂的因素交错在一起,就像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平衡稍微被打破,立刻会将平稳运行的小舟推向深渊。
龙池乐走出六尚局。今天风很大,阳光也刺眼,但这样苍白炽目的阳光洒下来,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她双手交握着,但那细微的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相反,还逐渐蔓延到了全身。
我没有说出来吗?我竟然真的没有说出来。
其实好几次,她的话都已经涌到嘴边,但就是那句简简单单的,“你们的衍天队友正和人机在一起,很危险”,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羡慕他们,羡慕他们能够一起经历第五天,羡慕他们的队友都还在身边。
谢不若甚至还在为那个人机队伍不能成为自己的队友而惋惜……说到底,一路坦途走过来的这几支队伍,又怎么会明白失去队友是什么感觉呢。
这种想法太恐怖了,龙池乐下意识地感到害怕,但也突然觉得很可笑——以为自己是大侠,以为手里握着剑,就能斩尽诸恶、踏破一切不平,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也是坏人中的一员。
怕什么呢?不是我自己选择隐瞒的吗?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吗?假如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就能拿到淘汰人机的奖励;假如他们的衍天也死了,大家就能更好地合作,更团结地淘汰人机,这不是正好吗?
……但是,真的好吗?
她回头看了一眼宫正的居所,那个叫谢不若的刀宗虽然穿得不伦不类,但笑起来很爽朗,还有点冒傻气,和纪湘君很像。一想到纪湘君,她充满愤怒和仇恨的心,又逐渐变得空落落起来,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恍惚的感觉。
如果被湘君和飞琼他们知道了我的想法,是不是也会觉得很恐怖呢。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脚也控制不住地向后迈出了一步。
现在去对谢不若说明情况,还不算晚。即使她想到谢不若可能的或惊讶或愤怒的反应,很想什么都不管的就这样走掉算了,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向回走去。
“你怎么了?”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问道,随即递来一方手帕。
龙池乐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她匆匆道谢接过帕子,擦干泪痕,抬眼看去,递给她帕子的是一个普通宫人打扮的青年,长相更偏年少,看起来性格似乎很爽朗,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