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别墅的路上,西西里土黄色的道路一如既往的干燥,带着尘土的颗粒感,两侧干枯的麦梗随风摇摆。
破旧的阿尔法罗密欧看上去还算拉风,开起来已经没有刚出厂时那么顺畅了,颠簸不平的抖动却没有影响到车内的人。
迈克尔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窗,指间火星明亮的烟在风中兀自燃烧着,深潭般的眼分明专注于前方,却像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冷然。
阿波罗妮娅是不擅长隐瞒和套话的,从她坐在那儿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好像是刻意在为后面的话铺垫。
说起咖啡馆的听闻太生硬,像是要把那里面的信息强行塞给他。而她的目的也心照不宣了——桑尼。
康妮、卡洛、桑尼,三个人支撑起她口中的小故事,看似可以简单带入,可两者的关联根本没有逻辑可言。
迈克尔却不得不相信,她就是在用这样拙劣的方式告诉自己:卡洛会背叛柯里昂家族,导致桑尼死亡。
这个信息让他心头一跳的同时,更厚重的疑惑不解层层叠叠盖住了他。
阿波罗妮娅从哪里知道的?
他早就调查清楚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西西里农村女孩,父亲维泰利也仅仅是在村里有些权势,他们不可能知道迈克尔和柯里昂家的任何事。他也暂时没有暴露,没有任何敌方势力在接触他们。更何况,哪个敌人会把这种话说出来?
他再次分析起阿波罗妮娅的反常。
迈克尔会因为受了霹雳不顾一切追求阿波罗妮娅、要和她结婚,但他不会失去自我。他的冷静和理智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心头一次一次涌上的异样他不可能忽略,就算女孩的本意是利他的,就算早有猜想她一定知道什么,可再次面对这样的割裂时,迈克尔还是无法接受单方面的信息空白。
女孩看起来并不是没有心机和智慧的人,他从其他途径了解的阿波罗妮娅,都是活泼不失礼数,和所有西西里女性一样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可在自己面前,总是那么直接、大胆,充满了矛盾。
她必然爱自己、信任自己,不然这种种情绪会警惕地埋藏在心里,不会这么毫无防备地展露给他;她必然在为着什么不安,那种不安捉摸不透,却又能窥探到一点影子;她必然知道一些柯里昂家的事情,甚至不仅仅关于他,还关于远在美国的桑尼。
仅有的几次见面全部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一幕幕、一场场。
自然而然的熟稔、闪躲逃避的爱意、哭红眼底的发泄、摇摇欲坠的坚持、面带笑意的接受、充满求知欲的急切……
“刺啦——”
黑色阿尔法罗密欧急停在路中央。
乡野道路旁的鲜花绽放得热烈,浓郁的芬芳沁入鼻窦,比阿波罗妮娅身上的味道少了分清新,更加符合日上中天时灼热的窒闷。
迈克尔深吸了口气,仰头抬手指根从发顶捋到发尾,轮廓分明的面部线条在此刻绷紧了,下颌用力到并不那么流畅,黑曜石般的眼漫上一阵冷冽的刺痛。
心头仿佛有一面大鼓在猛烈敲打着,咚!咚!咚!激烈又沉重。
“因为我不想嫁给黑手党!”
“我不想过危险的生活,不想某天炸死在车里,不想一睁眼看见的不是你,而是上帝!”
“你也说了你是从美国逃难来的,你在美国结了仇,不会有人追杀你吗?”
“项链,不给我吗?”
“迈克尔,你家里有人会打女人吗?”
“……你、你要不要也提醒一下桑尼?”
每一句,都表露出不属于西西里农村女孩的突兀。就好像一条笔直的路突然出现了一个不符合地形的急转弯。
他抓住最关键的、琢磨最多的那句话——我不想过危险的生活,不想某天炸死在车里,不想一睁眼看见的不是你,而是上帝!
为什么是炸死?为什么是在车里?为什么睁开眼看见的是他不是上帝?
哪怕再不可思议,可线索连成了一条线,在排除所有的不可能之后,这唯一猜想,便是最可能的现实。
——她拥有了一段未来的记忆。
或者说,重生了。
种种迹象表明,她也许、可能、大概,在与他结婚后的某个时间点,炸死在车里,再次睁开眼时,却看见了他,而不是上帝!
多么荒唐啊。
可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女孩的反常。
迈克尔掏出兜里的金属烟盒,质地冰冷的金属盒被自己的体温染上暖意,这股温热从指尖传入心头,烫得他手指不住发颤,叼着烟,打火机嚓嚓点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点燃。
明明在那个医院的冬夜,面对蓄意谋杀爸爸的杀手他都能沉着冷静,此刻在八月热情的西西里却狼狈得不像样子。
迈克尔经历过战争。
炮火、子弹,知道爆炸时仿佛要把灵魂震散的冲击力,那股冲天而起的高温火焰伴随着漫天碎裂的土块有多么恐怖。
处于爆炸中心的人就算会立刻死亡,但临死前体会到的身体碎裂和严重烧伤的剧烈痛苦是无法避免的。
更何况,承受这些的是一个女孩!
一个单纯美好的女孩,一个刚刚还在自己面前施小脾气的女孩,一个他爱着的却因他而死的女孩。
迈克尔猛地把打火机摔出车窗外,汹涌情绪冲击下胸膛不可抑制地剧烈起伏,喉咙像是有什么攥住似的紧涩。
他垂着头,青筋凸起的手撑着额头,长时间的死寂沉默充斥在这一方狭窄的车内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