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叶新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江水将他吞没,孙庆副将最后那一声焦急的“快走!”犹在耳边。他以为自己会死,和父母兄长一样,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
然而,他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渔船舱底,身上盖着粗糙的渔网,孙庆副将正脸色苍白地坐在他身边,撕下自己的衣摆,用力按在他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叶校尉,你醒了!”孙庆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原来,水匪攻击罗伝坐船时,孙庆在船上制造混乱,趁机杀出一条血路,跳江逃生。
是孙庆在冰冷的江水中,找到了几乎失去意识的叶新,拼死将他拖上了渔船,又划了许久,才暂时摆脱了追兵。
只是,孙庆自己,背上、胸前中了好几刀,此刻已是气息奄奄,鲜血几乎浸透了他的整个上半身。
叶新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孙庆那骇人的伤势,眼眶瞬间红了。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孙庆止血,却发现那些伤口太深太重,血怎么也止不住。
“孙副将……你……”
“别管我,”孙庆虚弱地摆了摆手,嘴角却露出一丝苦笑,“老子……老子这条命,怕是……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叶校尉,你……你听我说……”
他们的小船,在江上飘荡了一日一夜,终于在建康城外数十里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码头靠了岸。
叶新半拖半背,将陷入昏迷的孙庆弄下船,跌跌撞撞地冲进镇上唯一的药铺,哀求着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救人,只说是他们行商途中遇到了凶悍的水匪,同伴才受了重伤。
老大夫颤巍巍地为孙庆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那些狰狞的伤口,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叹道:“这位伤得太重,五脏六腑皆有损伤……老朽只能尽力而为,开些吊命的汤药,能不能缓过来,便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昏暗的药铺后堂,弥漫着浓郁的草药气味。叶新守在孙庆的榻边,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孙庆悠悠转醒,一开口,便是带着血沫的咳嗽。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拉着叶新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兄弟……咳咳……你可知,俞将军为何……为何要派我们来南陈刺探军情?”
叶新茫然摇头。
孙庆惨然一笑:“南陈水师……那是什么货色,俞将军心中……咳……心中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个摆设,平日里只能靠着……靠着打劫过往商船,或是……或是做些见不得光的走私买卖……才能勉强维持。这样的水师,哪里……哪里值得我们这般大费周章地前来刺探?俞将军此举……分明是……别有所图啊!”
“别有所图?”叶新心中一震,“那……那罗伝……”
“罗伝……咳咳……那小子死不足惜!”孙庆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又黯淡下去,“俞将军……他算准了我们回程的路线,也算准了那日……那日巡江的,定然是罗伝,他打定主意,拿你我兄弟的性命……”
叶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孙庆:“俞将军他、他……万一事情败露,他如何向圣上交代?”
孙庆看着叶新那尚带着几分天真的眼神,心中暗叹,太年轻了,对军中这些腌臜的算计,真是一窍不通。他苦笑道:“走漏消息?兄弟,你以为,那些所谓的‘水匪’,是凭空冒出来的么?那日围攻罗伝座船的……咳咳……其实……其实是南陈水师的人马!”
“什么?!”叶新失声惊呼。
“南陈水师……早与俞将军暗通款曲……他们和罗家早有旧怨……咳……借他们的手,除去罗伝这个眼中钉,再嫁祸给‘水匪’……神不知,鬼不觉……”
叶新一下子全明白了!俞师厚,好深的心计!好狠的手段!他这是借刀杀人,利用南陈水师,在长江之上,公然绞杀罗家的势力!而自己,不过是他整个计划中,一枚用来激化矛盾、引罗伝上钩的棋子!
“当然……”孙庆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并无确凿的证据……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俞将军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你日后在他麾下,万万……万万要小心提防……”
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摸出一枚小小的铜印,塞到叶新手里:“这是……这是我的私印……还有……还有一些军中的信物……若是我……若是我撑不住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回到豫州大营!记住,大张旗鼓地回去!只要你活着出现在俞将军面前,他便不敢……不敢轻易动你!你活着,帮他指证罗家的‘罪行’,远比你死了……对他更有用处!”
“留在南陈……绝无生路!”孙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叶新的手,“将来……将来大军南征,你若滞留此地……便是个……便是个临阵潜逃的罪名……到那时,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叶新紧紧握着那枚尚带着孙庆体温的铜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明白了,孙庆说得对。
自己活着回去,对俞师厚而言,是一枚指控罗家意图谋害宗室、挑起内讧的绝佳棋子。俞师厚并非一定要弄死自己,他与罗家的血仇,经此一事,已然结下,再无转圜的余地。除非……除非自己愿意放弃一切,从此隐姓埋名,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