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点着一盏油灯,苏妙语坐得笔直,双手叠放在膝上,鬓边发丝湿了一缕,贴在脸颊,显得憔悴又拘谨。
沈慕凝递了碗热茶过去,笑着缓和气氛:“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夜里凉,你这样跑出来,太不小心了。”
苏妙语低低应了声,接过茶碗,指尖却在瓷沿处停了一瞬,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生死边缘抽身出来。
屋内静了片刻,苏妙语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你什么时候成婚了?”
沈慕凝一愣,险些被茶水呛住,连忙咳了两声,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啊?”
苏妙语望着她,眼神坦然:“白日村口,你与那位公子牵手同行,村里都说你们是求子夫妻。”
沈慕凝脸一热,瞥了眼站在门槛处的玄冥,干笑两声:“哦,那啊……不久前的事。”
完犊子了,这下误会大了。
苏妙语却像没察觉她的尴尬,轻声道:“他看起来待你很好。”
沈慕凝勉强点头:“嗯……算是吧。”
这话说得有些虚。她转了转话头,想起先前的疑问,便顺势问:“对了,苏小姐,你怎会认识我的?”
“京城谁人不知沈记棺材铺?”她低头摩挲着瓷碗,眼神落在泛着茶雾的水面上,像是望进了旧事。
“你们沈家做的是死人生意,铺子又开得早,听说从乾德年间就传下来,京城一半的丧葬铺子,不都是你家的分号?有人说,这世上生老病死避无可避,活着不一定都来得及穿绸戴玉,但死了一定得躺一口好棺材。”
沈慕凝哑然,也不知该接什么,只能垂着眼睫,指尖轻碰碗沿,苦笑道:“但你为何明明还年轻,刚才在井边却想要轻生?”
苏妙语闻言,猛地抬眸看她,忽地笑了:“都说沈掌柜的力气大,说话直,果真如此。”
“只是活着的人,不也常常生不如死吗?”
苏妙语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碗沿,像是在拨一层不愿回望的旧尘。
“我的事啊……京城里谁不晓得呢?苏家嫡女,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过去,人人都说我福气好,说我替家族争了脸。可谁知道那位工部侍郎的庶子,日日泡在勾栏酒肆,估计连我姓什么都不记得清。”
她抬起眼看了慕凝一眼,苦涩道:“我以为只要守着规矩、尽着本分,终有一日能换来些许好……可两年过去,连个孩子影都没有,婆母说我是空壳子,夫家嫌我命薄,连我娘家人看我,也像看个赔了本的买卖。”
沈慕凝没立刻说话,只低头饮了口茶,半晌才开口:“听起来真惨。”
苏妙语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沈慕凝却忽而抬眸,认真望着她:“但是为了那个不把你当回事的男人,张嘴就骂的婆母,把你当筹码推出来的娘家,白白送上了性命,才是真的惨。”
“我也不是因着那等风言风语知道你的名字,倒是听说苏家出了位才女,若是我有你这等本事,就会把他们那些人的丑态,一个个写进画本里,登台唱戏,唱得他们全京城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无耻之人。”
苏妙语听了沈慕凝那番话,眸光微动,她指尖轻轻扣了扣瓷碗边沿,低声开口: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这求子村了。”
沈慕凝微怔。
只听苏妙语缓缓道:“去年也来过一回。那时我娘说得天花乱坠,说送生娘娘灵验,村中已有三十余户得子。后来,我果真怀上了。可胎只留了不过两月,就没了。大夫说我体质受损,再怀难上加难。这回若不是娘亲苦苦相逼,我是绝不会再踏进这村一步。”
她说着,眼神落向窗外夜色:“而且,我总觉得,这村子里,有些怪。”
沈慕凝没急着接话,而是慢慢饮尽碗中茶水,心头却隐隐一紧。
显灵的送生娘娘,连死胎都能救活的接生婆,诡异的童谣,面无表情的孩童,与其说是怪,不如说是处处都很诡异。
“不过你就不同了。我看你家相公相貌俊美,又年轻,两人又这般恩爱……你们天作之合,自会怀上的,依我看,没必要继续留在这个村子。”
沈慕凝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她眼角抽了抽,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玄冥负手立在屋外不远处,正靠着廊柱懒懒站着,一身布衣也难掩生人勿近的冷气。
“借你吉言。”沈慕凝笑着应了句,嘴角却微微抽着。
她一个短命活人,和一个冷心男鬼装夫妻,在别人眼中居然还成了“天作之合”……这世道真是玄得很。
她看着苏妙语略显苍白的面容,轻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还打算留下求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