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土块簌簌落下，树根正在松动。

"抓紧！"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咸腥的血味充满口腔。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威廉正对着格蕾丝的脸，她脸上的绒毛几乎都能够看清了。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她的那一双眼睛，即便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格蕾丝的双眼仍然是平静的，甚至在那一刹那的凝视里，威廉竟然荒谬地捕捉到一丝近乎解脱的恣意，威廉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格蕾丝的神色。

因为下一秒，格蕾丝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欲。她浅棕色的双眼里似乎含有泪水，手紧紧钳制住了威廉的手腕，借着他的力道，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突然传来了树根断裂的脆响，这声音让威廉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

他猛地扭腰把格蕾丝甩向侧面较厚的雪堆，自己却因反作用力滑向崖边。

直到他的靴跟用力地抵住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终于在边缘半尺处停住了。

格蕾丝趴在雪堆里剧烈咳嗽，抬头看见威廉正艰难地撑起身子。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格蕾丝先别开脸，抹掉睫毛上凝霜的泪珠。

威廉走过去拽她起来时，发现妹妹的手冷得像块冰。回程路上两人共乘一匹马，格蕾丝的后背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

经过结冰的溪流时，马匹突然打滑，威廉下意识环住妹妹的腰，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村庄的灯火在暮色中渐次亮起。路过谷仓的时候，格蕾丝突然扯了扯他袖子：“威廉哥哥，我好饿……你有吃的吗？”

威廉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早餐没来及吃的糕点，两人坐在拴马桩上分着吃，糖渣掉在雪地上引来一群麻雀。

吃完后，格蕾丝又微微叹息了一声，她还是心软了。

“威廉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坚持要在粥里掺木屑吗？”

威廉摇头。

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

作为子爵的儿子，他日常的饮食虽不奢靡，但也十分精细。每次看到灾民们捧着灰扑扑的粥碗乞食时，他总会想起庄园餐桌雪白的亚麻桌布上那些描金瓷盘，因此他对于格蕾丝的决定并不赞同。

而格蕾丝却并未直言，她看着地上叽叽喳喳找着面包碎屑吃的麻雀们，给他讲起一段往事：“福利院有一年的冬天，有个面包商每天送来新鲜的免费的面包。。”

她抬头看向威廉，“可是才到第三天，面包商就不愿再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有孩子偷领了两次面包，再转卖给了别人……”

暮色渐浓，谷仓投下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威廉感到有雪花落在后颈。他想起昨天下午在救济点，是有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偷偷排了两次队。

“可或许他们是真的饿——”

“所以我们掺木屑。”格蕾丝打断了他，“让粥难以下咽但能活命，这样只有真正需要的人才会来领。”

威廉想起他所受的教育，人们常说“施舍是贵族的义务”，却从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处理因施舍引发的混乱。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此时被格蕾丝真实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我……”威廉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没有料想到他的坚持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我只是想让他们吃得……像样一点。至少，不是牲口吃的……”

“牲口？”格蕾丝不解地看着他。“威廉哥哥，掺杂木屑的粥是牲口所食的吗？我吃过不少了，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那么在活命面前，牲口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在饥饿中填报肚子，即便成为牲口我们也会在所不惜。你怕是没有见过为了一块发霉面包出卖自己身体的女孩吧……”

格蕾丝眼中流露出了深不见底的哀伤，这段诉说让她回忆起了往事。

“所以，你坚持掺木屑，”威廉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神情忧郁地看着格蕾丝道，“不是为了克扣……不是为了让有限的粮食能支撑得更久。而是是为了……维持一种秩序？”

“是秩序，也是……公平。一种残酷的、基于生存底线的公平。让粮食流向最饥饿的胃袋，而不是最贪婪的手。”格蕾丝回答道。

她看着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几只大胆的麻雀甚至飞到他的手掌中，啄食剩余的面包糠，而他浑然不觉，深邃的眼窝下是片片阴影，紧锁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的激烈交战。

威廉会如何做呢？格蕾丝想着，她还是心软了，明明想让事情到难以挽回的地步，看他在两难之下的抉择。可她临到头了，她还是不忍心，让这样的人陷入这样的处境当中。

“我明白了。”经过一番沉思，威廉终于开了口。

“明天……”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明天熬粥，按你的方法来。”

他用些许紧张的目光迎上格蕾丝带着询问的眼神，“但……关于用量和监管，我们一起再仔细想想。既要……有效，也要……”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轻轻吐出，“尽可能……少些痛苦。”

她轻轻点了点头，等待他的想法。

“我们往粥里加石头而不是木屑。”

格蕾丝挑眉：“是个不错的主意，不会划伤他们的喉咙。”

威廉大松了一口气，面对这个妹妹，他总是莫名感觉提心吊胆的。

“那么我们现在一起回去吧。”威廉将他肩上的披风取下，裹紧了格蕾丝，准备带着她快速回到营地。

等费利克斯举着火把找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兄妹俩紧紧贴在一起，而格蕾丝正把最后一块糕点屑抹在威廉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