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子声音低沉下来。她凝视着面前这个已经为了自己而堵上性命的女孩,内心庆幸又羡慕,羡慕的是财大气粗的侯爵最终疼爱女儿做出了让步。虽然凶险,时子也赌赢了。而她所身处的这一切正是时子有勇气赌的原因。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天迅速地阴下来。雨丝漂在窗上,形成一根根排列紧密的细线。
“偶尔……偶尔任性一下也没关系的。”
时子的声音迅速弱下去,也不知是陷入思索,还是因说话消耗了过多体力。静子趁机去厨房煮了壶红茶端过来,又拿了一把水果软糖——按理说这些事都应该喊女佣包办,但静子突然觉得,以照顾为名在时子的房间里多待一会儿也不错。
空荡荡的洋馆里,除了一两个忙着打扫的女佣,此时或许只有她们二人。听着白噪声般的雨声,某根尘封多年的心弦被拨动了。
吃了两颗水果软糖的时子安静了一会,又开口:“昨晚我做了个梦,那之后就醒来了。”
“什么样的?”
“梦见荻野君死了。很突然,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叫我的名字。但我只能从口型判断,听不见也抓不到。那之后,他被一阵风吹下了海之类的地方……或许是害怕发生的缘故,我才会从昏迷中醒来。是不是很荒谬?”
“梦境与现实往往是相反的。或许是荻野君在以这种方式唤醒你。”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
“很特别的人。也可以说,是性格很恶劣、不爱好好说话的家伙。”
“他比你小?”
时子点点头:“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呢。难得考上了好学校,却中退去做小报记者了。说什么要在这糟糕的世道揭开黑暗的事实、伸张正义什么的……哼,真是异想天开。”
静子想起那天被时子收起来的一沓信纸,又问:“分开之后,写过信吗?”
“信?只有以前的……丢在房间里,眼下恐怕已经被他们处理掉了吧。”
静子再度沉默,她此前目睹了侯爵夫人指挥着女佣们将时子房间里和恋人相关的旧物统统扔掉的过程,但无力阻止。除了信件还有照片、礼物之类的小玩意。
“……我就知道。至少静子还是有些人性的一面呀。”
“那是什么?”
“不知道要不要承认的时候就会闭上嘴。”
“……别说笑了。”
“无论如何,这次是我赢了。再丢多少再烧多少信也不要紧。”
时子费力地仰着头看向窗外。天空从青灰迅速转为深灰,濛濛细雨已不知何时转变为倾盆大雨,伴随着间或响起的雷声,每一下都重重敲击在心上。
静子站在远处不动声色地看着,户外的电闪雷鸣与屋内的沉静氛围形成了绝妙的反差。在那反差中,静子从时子黯淡的眼中看到了光点。
那是种她暂时无法理解的执念感——不仅仅对人对事,更是对某种消散中的虚幻又脆弱的情绪。怀抱前所未有的觉悟,夹杂着想要抓住却无力抓住的不甘心。而受着相似教育的自己却一直是平静的,平静地面对生活的变数,平静地接受施加于己身的未知宿命,平静地遵照冥冥中的指引前行。
静子本能地觉得持有那般强烈的执念感不是一件好事。最终会带来危险,引火烧身,甚至将人彻底吞噬。偏偏这份执念感似曾相识。
真子失踪后的头几个月,从阳子那里她感受到了相似的强烈氛围。而阳子——
几乎是狼狈地逃回了绫小路宅,阳子在管家惊异心疼的眼神中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潦草地翻出纱布姑且处理了一下流血的脚踝,她迅速把身上亮闪闪的舞会裙换回了舒适的睡衣,这才缓慢地捕捉到了一丝安全感。
整个下午屋外狂风骤雨,馆内仍是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死一般的寂静。过了晚饭时分,家主还没有回来,食不下咽的阳子用饭团和味增汤潦草地解决了晚餐。第二天是要上学的周一,但阳子再度失去了出门上课的欲望,索性缩在房间一角独自看课本。
风雨声弱下去,熟悉的小汽车引擎声终于在伯爵府邸外响起,结束应酬的家主回来了。
如同溺水的人即将抓住救命稻草,阳子站起身来,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将舞会上的事件告知父亲,一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不妙。
绫小路一郎右手举着洋伞,左手搀着一个穿和服的眼熟女人走下了车,那惹人怜爱的姿态,自然是妾室之一的莲乃。莲乃左手的和服袖子虚掩在身前,似乎要遮住她的小腹。她怀孕了。
阳子放下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莲乃的怀孕成了令宅邸上下振奋不已的消息,下午还因过于空旷而幽深的宅邸,到了晚上很快热闹起来。
到家后绫小路一郎唤来阳子简略说明了情形:今日舞会后他本打算顺路去别宅探望,意外从用人处获知了喜讯,莲乃被发现怀孕三个月有余。狭小的别馆不再适宜作为孕妇的疗养空间,莲乃将搬入绫小路宅邸长住。
“从今日起,务必与莲乃好好相处。她是你的长辈,也是将要做母亲的人,遇事需要时刻照应。”
“……是。今后请您多指教。”
坐在父亲面前的阳子点了点头,又微微侧身,与坐在父亲身边的莲乃颔首示意。再抬起头来时碰到那熟悉的游刃有余的眼神,阳子垂下眼帘,无视了对方玩味的打量。
——此时此刻,已经丧失了说出舞会遭遇之事的最好时机。
不,不仅是时机的问题。阳子仔细观察着父亲的表情,眼中满是对莲乃的怜惜之情。按理说遇到姬妾怀孕之事,通常会先安排好住处再将人接过来。而绫小路一郎迫不及待当即行动,只能理解为他期盼这一天期盼了许久。那么此时再说些与氛围格格不入的东西,只会扫对方的兴。
阳子那古怪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在这种特殊时刻放下颜面说出一切。
于是保持沉默。以沉默来忍耐自身,以沉默进行无声的抗议。并非对莲乃有意见,而是对于现状再次被突然打破的极端排斥与不安……甚至是恐慌。
作为妾室,莲乃得到了伯爵府上下足够的尊重。当天晚上,佣人们就在老管家指挥下快速整理好了新的房间,为了给绫小路宅邸新女主人提供优渥的孕期环境。
而那些曾经享有的、哪怕只是短暂抓住过的,仿佛都在加速远离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