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喜静且不喜奢华,虽然年少时成日在外胡闹,但回到家中便喜欢独自待着,故而院子布置得极为清雅朴素,只有一间竹屋藏于林木花草之间,如同世外桃源。
穿过月洞门后一转角便到了竹屋,只见门前藤椅上躺着一个人,他双目微闭,看上去睡得极不安稳,口中还一直说着什么。
像是听到了动静,他蓦然惊醒,身上盖着的大氅掉落在地,他刚要翻身想将它拾起,却被人抢先一步,大氅重新盖回他的身上。
他抬头愣怔地看了面前之人许久,像是在确认什么。
“若是困乏了就回屋睡去,躺在外头是嫌自己的咳疾不够重吗?”沈清识不停数落着,但目光始终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良久,苍老的、似是带着惊喜和疑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你是……梅骨?”
沈清识没出声,但身后的唐管家一边抹泪一边答道:“是的老爷,少爷回来了。”
不知何处而起的妖风穿过院中,引得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隐然有股风雨来临前的味道。
多年前,沈清识也曾无数次构想父子相见是何种情景,是执手相看泪眼,还是相看两厌?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之时,却只剩下生分,岁月无声地化成一道天堑横亘在二人之间,此刻的相顾无言比起心照不宣的约定,更像是无声的对峙。
“这么多年都未出现的人,如今回来作甚?”沈彦冷脸问道。
沈清识暗自发笑:他的性情倒是一点没变,依旧没让人失望。
于是,他立马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言道:“沈大人,既然你我同朝为官,那便是同僚,该有的礼数总要有吧?在下都坐下这么久了,连个奉茶的人都没有吗?”
其实,唐管家本已备好茶点,但却被沈彦拦下了,还听他冷言道:“不过待上片刻,何必浪费茶水?”
二人僵持了许久,最后唐管家气得不轻,将端茶送水的侍婢全部遣走了。
“你我之间有何礼数可讲?”沈彦并不打算给他几分薄面,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若无其它事,那便请回吧。”
沈清识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但随即拿出神女像摆在他的面前。
“沈大人在鸿胪寺供职多年,通晓各国风土人情,可否说一说这尊神女像的来处?”
沈彦先是不以为意,然而当他拿起神女像仔细观摩后,脸色倏然一变,语气难掩惊惧:“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一位好友。”
屋外天色灰暗,不辨白日,突如其来的一声闷雷沉重得似要震碎人的心魂,紧接着泼天的雨便在屋顶和檐上响彻不停,听得人心烦意乱。
沈彦许久都没说话,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神像有何不妥之处?”沈清识终是没忍住,开口相问。
谁料,这句话却像是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但见他面色不善地斥责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毫无长进,尽交一下狐朋狗友,当年之事的教训还不够吗?”
沈清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当他提及当年之事时,心中的怨气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寒声道:“当年的事用不着您来提醒我,我到今日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拜您所赐?”
“逆子,你就是这么跟为父说话的吗?”沈彦愤然起身,抬起的右手却始终没有落下。
此刻电光一闪,映照出他苍白却布满红晕的脸有些狰狞。
沈清识全然不惧,说的话句句刺骨:“又要打我?真是可惜,您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将我打死了,沈家就绝后了。”
“你……”话没说完,冲口而出的一阵咳嗽让沈彦不由弯下了腰。
这咳嗽不知何故怎么也止不住,而且还越发猛烈,到最后几乎是撕心裂肺。
他颤抖地从袖中拿出药瓶却没拿稳,药瓶滚落到沈清识的脚边,沈清识冷淡地瞥了一眼,没有立马捡起。
沈彦捂着胸口,步伐不稳地艰难行走着,在某一瞬间轰然摔倒在地。这一摔没个轻重,他登时有些头晕眼花,而后恍然看到一个人影近前来,将一颗药丸塞进自己口中。
苦涩在舌尖化开,渐渐缓解了肺腑间的燥热。
“这些年您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怜悯和愧疚……”这句话听完,他便彻底失去意识。
沈彦晕厥后,唐管家匆忙赶来,顿时府中上下慌作一团,没人注意到沈清识是何时离去的。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出的府,瓢泼大雨将他浑身上下淋得湿透,他却毫无所觉,像是丢了魂般在街上行走,连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回眸。
一把油纸伞越过他的头顶,将他隔绝在雨声之外。
沈清识转身,看到身后之人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