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家境殷实,早年捐了个员外,县里人称韩员外。
从楼上跌死的老头姓逯,是个挑粪翁。
这两人的身份可谓云泥之别,平日根本不会有交集,韩员外为何会执着于寻查逯老翁的死因?
因为天生正义,路见不平?
显然不是,这事另有缘由。
韩员外的妻子韩夫人身怀六甲,孕妇嘴馋。
初二清晨一大早,韩夫人刚醒就想吃浆菜豆腐,而且还要吃汉南记家的。
这家店在城东,离韩府有一段距离,丫鬟便说要去买了回来。
但韩夫人偏要过去吃堂食,她现在肚里怀了个祖宗,在韩府里就是太上皇,丫鬟不敢拦,只能陪着去。
结果吃完回来的路上,碰上逯翁从楼上跌落,正巧摔死在韩夫人眼前。
那楼足有三层高,从上面摔下来死相不会好看,这给韩夫人吓得当场软了腿。
回府告知韩员外后,韩员外大怒,觉得是有人推逯翁下楼,跌落致死,这才吓坏了他夫人和尚在腹中的孩儿,于是一定要去官府讨个说法。
县衙听说死人了,赶紧派人过来查看。
逯翁跌落的那幢楼,楼上住的是一位老童生。
这童生姓常,在一所名为鹿鸣书院的私塾教书。
官府的人上去询问情况,常童生表示没见过逯翁。
由于缺少证据,且现场并无凶杀痕迹,所以官府判定逯翁是失足跌下楼摔死的。
韩员外知道这个结果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给夫人又是买药又是炖汤的,一顿安抚。
就这样过了一日。
初四时,韩夫人的表弟任彧,从老家前来看望她。
按脚程算,任彧本该下午就到了,但不知何故,一直到天黑之后,任彧才匆匆赶到韩府。
而且到了以后,任彧失魂落魄,像撞了邪一样。
韩夫人担忧,问他路上发生何事,任彧只说是路途遥远累着了。
于是韩夫人只得草草寒暄几句,就让他早点睡下了。
当天夜里,任彧突然离开韩府,一夜未归。
结果第二日中午,有人在万年县南面的河边发现了任彧的尸体。
韩夫人知道以后悲伤大哭,动了胎气,腹痛难当,当夜就早产了。
韩员外也被这接连的变故吓到了。
他一面敦促官府,追查任彧的死因,一面又牵挂家里,生怕夫人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两面担惊受怕,韩员外急得就差一头撞死在墙上。
不过好在最后母子平安。
但安分日子还没过几天,韩员外就发觉不对劲。
按理说,不足月的孩子出生后都体弱,但韩员外这个儿子看不出任何病弱不说,反而还很健康。
甚至可以说,健康得有点过头了。
自从韩家小儿出生后,就日夜啼哭不止,怎么哄也哄不好,扰得全家头痛不已,可这小儿丝毫不显疲态,且食量惊人,两个奶娘都喂不过来。
这太反常了。
这种反常一直持续到七月初八。
这天,韩家小儿照例哭闹一夜。
日出时分,丫鬟打着哈欠,抱韩家小儿上露台哄睡,好让几日未眠的韩夫人也休息休息。
结果丫鬟走到露台边缘时,怀中小儿突然挣扎起来,扬手打翻了台沿上的花盆,花盆坠落,恰好砸到了路过的常童生。
常童生当场死亡。
官府那边正查任彧的案子查得焦头烂额,听说这边又发生命案,就赶忙派人过来查看。
了解完情况以后,官府的人一致认为丫鬟在扯谎。
一个出生才三天的婴儿怎么可能掀翻花盆,肯定是丫鬟打翻了花盆,才致常童生死亡。
接着就要逮捕她。
丫鬟死命不从,坚称是小儿打翻花盆,且在场的其他丫鬟、奶娘都可以作证。
就在两方扯皮间,住在附近的郭秀才突然站出来,说他目睹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于是,众人在郭秀才口中听见了这桩案子的另一面。
郭秀才二十出头,与常童生同在鹿鸣书院当先生。
七月初二一早,郭秀才照例晨起温书,走到窗前时,见到常童生在侍弄花草——郭秀才与常童生的住处中间隔了栋矮楼。
从郭秀才的角度刚好可以望见常童生的阳台。
常童生喜好养花草,远近皆知。
这时,逯翁正好挑着粪经过,看见常童生在侍弄花草,就想帮他施肥,但常童生不愿意。
当时隔得太远,郭秀才听不清二人谈话内容,只见他们说了没几句后,就起了争执。
推搡中,常童生不慎将逯翁推下楼,逯翁当场摔死。
见闹出人命,常童生吓坏了,赶紧清扫现场,装作不知。
然而这一切已经被郭秀才看在眼里。
郭秀才也吓坏了,他知道此事关系人命,不宜多嘴,于是也未声张。
就这样一直到了七月初五。
傍晚时分,郭秀才饭后出来散步,路过韩府时,见到一老头挑着担子匆匆进了韩府后门。
郭秀才定睛一看,发现那老头正是逯翁。
可逯翁分明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郭秀才正想进去询问,就听府里传来稳婆喜悦的声音∶“韩夫人生了,是个儿子!”
郭秀才心中纳闷,却又想不出头绪,于是从那日起,他就经常观察着韩家小儿,结果发觉那小儿确实异于常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直到初八事发,丫鬟称,韩家小儿推落花盆,砸死常童生。
郭秀才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他得出结论。
初五黄昏时分,自己见到的正是前去韩府投胎的逯翁,逯翁被常童生所杀,无人为其鸣冤,因此亡魂不散。
待韩夫人分娩时,逯翁投胎其腹中,转世为韩家小儿,接着又在某日清晨推翻花盆,杀了常童生,为自己报仇。
此为因果轮回。
郭秀才以为自己观得因果,悟了天道,兴奋地将这件事禀告官府。
但查案最重证据,没有实实在在的人证物证,全是胡扯。
因此根本没人相信郭秀才说的。
官府还以妨碍公务为由扣押了他,认为他要么精神有问题,要么和丫鬟是一伙的。
郭秀才大呼冤枉,力证自己精神正常。
最后这案子越断越乱,围观百姓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无法收场。
万年县万般无奈下,只得上报给大理寺。
——这都是明面上的。
此案还有一个关键线索。
逯翁尸检时,仵作在他脖子上发现了一个吊坠,准确来说,是一个佛牌。
佛牌上雕的是——闵碧诗的目光聚集在卷宗里那几个字上——苏频陀尊者。
苏频陀。
闵碧诗暗暗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