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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
今天是闵碧诗入职大理寺的第六日。
班师宴的第二日,闵碧诗就进了大理寺。
所有人都知道,闵氏子是由圣上钦点入寺的。
数月前还是河西兵败的阶下囚,如今翻身一变,成了御前钦差。
消息传来,满朝议论纷纷,但没人敢在明面上说什么。大理寺严令禁止谣传,一经发现,直接逐出部司。
闵碧诗入职的那日,是大理寺卿尔杲邻亲自来接的。
尔杲邻,有鲜卑血统,搁几百年前也是王族出身,但是好几代的汉化,从面相上看,他的鲜卑血统已经看不出了。
不过尔杲邻的旁支亲属中仍有保持鲜卑血脉的族人,所以他本人对异族也较为敏感。
他见到闵碧诗的第一眼就不住地打量,待四下无人时,忍不住问∶“闵公子可有胡人血统?”
闵碧诗笑着点头。
尔杲邻虽没见过闵金台,却也知道闵金台是个正儿八经的中原人,那这闵四的胡人血统只能出自母族。
尔杲邻又问∶“闵公子的母亲可是胡人?”
闵碧诗依旧笑着,温和道∶“也不算是。”
那就是胡汉混血,尔杲邻暗想。
闵碧诗虽能看出有胡人血脉,但绝不会多。
他的五官更偏向中原人,虽惊艳,却在柔和中藏起锋芒,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秀丽,行止又谦逊儒雅,一派贵公子作风。
尔杲邻捋着胡须笑道∶“闵公子莫嫌我多事,实不相瞒,我祖上也并非中原出身,像闵公子这样百里挑一的样貌,想必胡脉已释了许多,你看我。”
尔杲邻指指自己∶“可还能看得出我是鲜卑之后?”
闵碧诗没多说什么,只跟着一起笑,他没见过尔杲邻,却早有耳闻。
尔杲邻的父亲尔义琛,乃定州刺史。
他们父子二人均执掌司法要职,时人传为荣光。
能坐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没有点雷厉风行的手段是不行的。
闵碧诗本以为尔杲邻会是个不苟言笑之人,没曾想他很和煦,这是出乎意料的。
闲聊几句后,尔杲邻思来想去,最后给闵碧诗安排了个大理评事的位子。
大理评事,从八品下,末流小官,主要负责案件初审、文书整理等协助工作。
其实目前六部各司并不缺人,评事这个位置也是临时挤出来的。
朱万里那日为何会禀告圣上大理寺缺职?只因他深谙帝心。
六部一一排开来说。
吏部任官员查课考,户部收赋税理户籍,兵部监兵器管察军事,刑部设牢狱量刑罚,工部营交通造坝田。
这些都是国之根本,重中之重。
闵氏嫌疑还未洗清,圣上根本不会放心他进这些司。
礼部执礼仪掌祭祀,有空职、闲职,但把闵碧诗调进礼部,又难以彰显圣上宽厚仁慈、不计前嫌之心。
只有大理寺。
大理寺复核地方重大案件,管理中央刑务,但主要负责的还是京都及周边地区的民间案件,若案涉官员,则要三司会审,就比如香积寺案。
常人想在里面做手脚难上加难。
加上大理寺最近重修元德年间的旧案,元德,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种陈芝麻烂谷子难掀风浪。
所以,调闵碧诗进大理寺是最好的选择,安心又省事。
闵碧诗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虽是借着圣上的光进来的,却只有低调行事谨言慎行,才能站稳脚跟。
所以,闵碧诗自从入了大理寺以后就一直以温和示人。
别人问什么都笑脸相迎,谁都可以指使他帮忙,脾气好得不像话。
大家都很难相信这竟然是闵金台的儿子,完全没有武将的虎狼戾色嘛。
这会儿,闵碧诗正伏在案前誊抄卷宗,有人站在屋外叩了叩门框。
闵碧诗一抬头,见是林斯迈。
他站起来,朝林斯迈拱手∶“林大人。”
林斯迈也朝他回礼,问道∶“闵评事这是做什么呢?”
“誊宗述。”闵碧诗笑笑,“都是元德年间的无头案,寺卿大人要重核旧案,有很多宗卷年份太久,字迹不清,我便帮兰库的同僚重新誊抄一遍。”
兰库,就是大理寺的档案库。
库署周围种植了很多兰草,用于驱除蠹虫,防止卷宗被虫蚁啃噬,于是得名“兰库”。
“唔。”林斯迈轻轻点头,“闵评事真是尽职尽责,我听说,您这几日一直待在兰库,只有用膳时才歇息片刻,未免也太过劳累,您才入大理寺就如此废寝忘食,仔细累坏了身子。”
“谢林大人关心。”闵碧诗说,“我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帮大家抄一抄。”
“原是这样。”林斯迈说,“李大人也怕闵评事空耗才能,这不,现下就来了桩案子。”
闵碧诗搁下笔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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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斯迈带闵碧诗到讼棘堂后院时,办事房门大敞着,李云祁正在看案牍。
司法人员办公不闭门,这是历朝历代的传统,何人何时都可进来察看,以显司法公正。
林斯迈叩叩门,就听里面道∶“直接进来吧。”
林斯迈跨进门,立在书桌旁,道∶“李主簿,人来了。”
李云祁抬头一看,淡淡道∶“闵评事,稍候。”
闵碧诗进大理寺的第一日就见过李云祁,但二人没有说话,李云祁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
数月前,刑部里严刑逼供那些事,二人都还记得,只是谁都没有提起。
这是官场,升迁贬放都是常事,今日还坐高堂的,明日就流放千里的大有人在。
都是无常变数。
过了一会儿,李云祁才从纸堆里抬起头,说∶“评事请来。”
闵碧诗走过去,只见李云祁递给他一卷卷宗。
“这是今日刚从万年县报上来的案子。”李云祁说,“本来已经定审了,但两曹有争议,被告不服判决,万年县就将这案子报给了大理寺。”
两曹,又叫“两造”,一般指诉讼双方。
万年县县衙在宣阳坊,临着平康坊南边。
以京城主干道朱雀大街为界,东侧归万年县领,西侧则归长安县领。
闵碧诗接过卷宗,抬头见李云祁朝他一笑,意味深长道∶“你说多巧,这案子刚好发生在七月初二,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案子由闵评事协审最合适。”
七月初二,处暑的第二日,班师宴的当天。
那天,苏频陀被刺身亡。
闵碧诗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云祁收起笑,说∶“给你两个时辰,看完卷宗来找我。”
他看看外面的日晷,公事公办道∶“那就日落之前。”
闵碧诗应诺退出。
京中人变脸如翻书,他早就领教过了。
他只是奇怪,这薄薄数页纸,为何需要看两个时辰?
闵碧诗展开卷宗后才发现,这案子看似简单,复杂程度却远超想象。
七月初二,就在苏频陀被一刀封喉,年轻英雄就此落幕之时,近在数十里地之外的万年县,也悄然发生了凶案。
初二清晨,万年县县衙接到报案,有一老头从楼上跌落,当场摔死。
诉人一口咬定老头是被人谋杀,请求官府缉拿凶手归案。
诉人,即是报案人。
这诉人是万年县一家富户,姓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