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穆延收回思绪,看着眼前。
乐声渐浓,大臣推杯换盏着都喝开了,说话也大胆起来,有几位已显醉态,不大文雅地搂着肩攀谈。
舞宴开了多久,闵碧诗就跪了多久。
连奉酒的内侍都站得累了,闵碧诗却始终跪在殿中,仿佛一个异类。
叛臣之子嘛,本该如此。
只是下跪而已,又没要他命,他该感恩戴德才是。
闵碧诗膝盖有些发麻,他微微抬了抬肩膀,露出大半张侧脸。
赫穆延看着他那张脸,却丝毫找不到当年闵金台的影子。
他们父子哪里像呢?
大概是气质吧。
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军人浑然天成的不屈,即使跪伏在地,也隐隐透着肃杀。
赫穆延问∶“他母亲是舞姬?”
“对,洛邑舞姬。”赫平焉说,“还是个胡姬,所以他有些像胡人……也不是很像,他母亲大概也是胡汉混血吧。”
赫穆延点点头∶“这长相,和闵金台不大像,平焉,你早上在府里见过他了?”
“见过了。”赫平焉用筷夹了颗小豆,“儿子没见过闵金台,也不知像不像,不过他与袭儿……”
赫穆延∶“怎么?”
“……我觉得有些怪。”赫平焉斟酌着,“说不上来,总之这种人,还是少来往得好。”
赫穆延表示赞同,心想幸亏永宜没入京,她若见到闵金台的儿子,只怕没有好脸色。
若是再听说,当年那个负心汉一出京都,转头就娶了个舞姬,永宜肯定得把闵氏的祖坟掘了,再在坟头放串鞭炮以表鄙意。
造孽啊造孽。
对面的苏频陀倒是怡然自得,他和着鼓点,轻轻叩桌,眼睛落在舞姬发髻的步摇上。
流光的银流苏格外衬人,他眼前好似飞过一个亲切的倩影。
月神。
他笑了起来,这支步摇若是戴在阿伊彤格里的头上,一定很美。
苏频陀这样想着,仰头又饮下一杯酒,他已经有些头晕了,明明还没喝几杯。
也许是征战河西的这数月,他为保持清醒的头脑,一直禁酒的缘故。
舞乐容易让人陷入一种迷离的假象,所有人都沉醉其中,包括皇帝。
当泰帝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太晚了。
一个端着承盘奉茶的青衣内宦,在即将登上御阶时,猝然打翻茶盏,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抬手就朝泰帝刺去!
俱颖化最先目睹了惊变。
他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护住泰帝,哪知泰帝反应更快,登时踢翻案几,一脚踹向刺客。
泰帝年轻时也是领兵征战过的,这一脚用了十二分力,刺客顿时被踢翻,摔到从后面赶来的俱颖化身上。
但泰帝顽疾多年,身体早就跟不上反应,这一脚过后就脱了力,又瘫坐回龙椅上。
俱颖化被撞得胸口剧痛,他一把扒拉开刺客,高声喊道∶“有刺——”
“客”还没出来。
一直候在御阶右侧的另一青衣内宦,一个箭步冲上御阶,径直奔向泰帝,乍然亮出匕首,凶相毕露。
离御前最近的苏频陀听见响动,猛地抬头,只见被踢倒的那个刺客已经爬起来,握着刀再次冲上去。
苏频陀来不及多想,单手撑地,直接跃过矮桌。
才一落地他就晕了一下,酒劲反上来,冲得他晕头转向。
艹!
喝酒误事!
苏频陀暗骂一句。
内廷禁止携带兵器,他们在承天门前就卸了刀。
苏频陀此时身无利器。
他不敢耽搁,反手拿起桌上的长盘,一步跨上御阶,抡圆手臂就朝刺客头上砸去!
匕首已经伸到皇帝脖领前了,刺客听见后面瓷盘碎裂声,遽然回头,接着回过身,把刀尖对准了苏频陀!
苏频陀闪身躲了过去,这下他的头更晕了,几乎站立不稳。
兔起鹘落间,后面那刺客腾然起身,扑勾住苏频陀脖颈,把人抱摔在地上,死死勒住。
苏频陀后脑磕在地上,有一刹那的失神。
当他再看清眼前时,对面那刺客的匕首已经割向他的咽喉。
一道血珠飞溅出来,凌空划出骇人的半弧,鲜血尽数落进他眼中,他努力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一片红雾。
血腥味激得人想作呕。
赫穆延与赫平焉几乎同时起身,暴掠至阶下。
那刺客转过身,反手握住沾血的匕首,霍然刺向龙椅中的泰帝。
一旁的俱颖化大叫一声,扑射而出,半个身子挡在泰帝前。
在刀尖离泰帝的胸口只有数寸之时,一把匕首兀然横出,干脆利落地挑断刀尖。
刺客顿时愣住,抬头一看,闵碧诗手持匕首挡在泰帝身前,那匕首是他从另一个刺客手中夺下的。
而那个刺客,不知何时,已经被闵碧诗抹断了脖子。
就在刺客愣神间,闵碧诗一刀剁向他的手腕。
令人胆寒的“咔嚓!”声响起,他的腕骨断了。
令人惊异的是,刺客竟哼都没哼一声,迅速伸出另一只手格挡。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反应。
这刺客显然训练有素,一招一式的目的性极强。
他接下自己断手中的匕首,左手持刀再次刺向闵碧诗。
然而这次,他的手还没举起来,闵碧诗的刀就已先一步掠至他颈侧,毫不留情地割下去。
速度之快令人讶异。
闵碧诗顺势夺下刺客的匕首,悍然一步护在泰帝身前,他面色冷峻,高声喝道∶“来人,护驾!”
他的动作太快了,连杀两人不过眨眼间,仿佛已将杀人技熟稔于心。
这时,飞奔而至的赫穆延闪身护在泰帝右侧,暴喝道∶“神策军速来护驾!”
赫平焉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惊愕于暴起的刺客,也惊愕于闵碧诗的身手,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倒在地上的苏频陀。
几乎没有犹豫,赫平焉直奔苏频陀而去,捂住他流血不止的脖颈,将人半托着扶起来。
“你……”赫平焉声音颤抖,变调的嗓音陡然大喊∶“太医……传太医!”
血流得很快,苏频陀的清明在渐渐消逝。
他睁不开眼睛,记不起自己在哪,耳边隐约传来笛声,鼻间竟然嗅到了青草香。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半空撩拨着,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
窗外骄阳正炙,他却好似感受到了月光。
穿百褶裙的女孩穿过草地,笑声洒了一地,银步摇在她头上一晃一晃。
女孩这次没戴羊毡帽,而是把帽子抱在怀里,她跑过来,伸手递上羊毡帽,笑着道∶“阿郎,你回来了。”
苏频陀感觉身体很暖,他微笑着拉起他的月神,两人一起飞跑着腾空而起,共同奔向天际。
阿伊彤格里。
苏频陀用突厥语喃喃念道,紧接着,他举起的手颓然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