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原因,但在埃尔弗里德眼中,伊奈茨·弗利是个能够信任、却实在谈不上多熟悉的存在。
可以深信不疑,距离却非常遥远——毕竟的确,活人与死人隔着无法跨过的边界,很难跟所处世界时空已经完全停滞的对方解释、现在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
上午拿到卢修斯·马尔福交出的日记本,赶在晚上再约定的时间点前,她回家急匆匆地钻入怀表装着的记忆空间,当中那永远不会老去的人欣喜若狂地以为她是完成了所有使命、祝福词汇就要滔滔不绝:
“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
“停一停,请听我说。” 她不得不打断道:“外面只过去不到两年,而我什么都没完成。”
“噢好吧……没关系。” 显然掩饰不了失望,“那么,你找我是为了?”
“你以前告诉我你毁了日记本。” 她展示手里的烫金字、软封皮的黑色笔记本,“但这个——”
“喔,我总得准备赝品吧,我可不想被他发现、然后又造一个来填补空缺。” 因为碰不到实物,只得左看看右看看,然而仅仅看了几眼,就十分确信且洋洋得意道:“几乎分不出差别对不对,我做得真好。”
“……你真的确定它是假的吗?” 恕她有点疑神疑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埃尔,你怎么不太相信我啊,我又不是笨蛋。” 伊奈茨不高兴地双手背过身后,收起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语气却像炫耀游戏中或成最大赢家的孩子,“藏在有求必应屋的冠冕还是我自己一个人找到的呢!”
“抱歉。” 她半是放松半是无奈地说:“可能我最近太紧张了。”
“不用紧张,他不会知道你和我的关系的。” 对方懒洋洋地安慰道:“就算你整个大活人站在他跟前,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他也不会信。”
听罢她疑惑地反问:“为什么?”
“以他狭窄的想象力和对我的轻视,他才想不出我与麻瓜合作的研究得到史无前例的成果,其实挺庆幸他没有察觉,不然指不定拿它制造一支效忠于他的军队。” 神情复杂的伊奈茨叹了叹气,“资料全被烧掉是很可惜……凡事有得有失。”
“但是,我觉得现实比预想中要难太多。” 埃尔深呼吸了一下,决定推心置腹:“我不像你从小认识他,见过他狼狈的、或者我准确点说是‘像普通人’的样子,你当然不会畏惧。可对于我而言,我只可以现在暗地里尽力做我扭转得了的事,至于有一天须潜藏在他身边,我承认,如今真到了离危险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发现我一度高估了自己的胆量……”
听着她的话表情渐渐转为严肃,伊奈茨点点头,勉强地苦笑道:
“理解,这确实不简单。别太苛求你自己,个人的力量往往薄弱,别忘了你还有伙伴。”
踌躇了一会儿,埃尔弗里德静静地开口:“我记得你说过,手表里仅对我一人开放的记忆通道只有三次开启机会。” 她看了看笼罩着寂静的伊奈茨,“也就是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阵无言。
“是,也不是。” 伊奈茨笑得云淡风轻,“据说人死后会和爱的人相见。”
“那时你有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呢。”
“我不知道,死后的记忆不在这里。” 倒不是遗憾的口吻,而是带着期待,“我希望有。”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
率先忍耐不住沉重的埃尔又问:“你没有什么想交待我的吗,伊奈茨?” 尽管实际上回忆录里写得够完整清晰了。
“没什么特别的,你看着就很稳重,不像是会做错误决定的性格。” 认真沉思后,伊奈茨给出中肯的评价,释怀地微笑道:“就帮我给我的朋友们转告几句话吧——”
许多年前,鲍勃·韦勒克为幼年的埃尔念童话故事书总是贴心地补全被删减的时代背景部分,有时候她感觉他的解释比故事本身都多,他常常以寓教于乐的方式向她传达观念:“设身处地去体验主人公的境地吧,未来你会了解到更多的故事、无论是书中还是现实,也许你会有不能理解的时刻,也许你会因责任不在你的意外而怨气冲冲,不过亲爱的请记住,论断与评判来得很轻易、吞没你的理智不费吹灰之力,但怜悯或共鸣、是艰难却最具疗愈的力量,不要丢弃它们、那植根于我们人性的良知。”
她没有忘记。即便她在理解伊奈茨和试图共情的过程中的确挣扎了许久。
可是没有人能不被迷途知返与献祭般的赎罪触动。
大约是蛰伏等待太久了,逐渐逼近的压抑时不时油然而生,让埃尔弗里德对自我心理的及时调节要求更高,所幸她已经比以往成熟不少,与其担忧坏事,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应付的人选,她心中浮现出几个名字,倒拿不定确信的一位。
等到卢修斯·马尔福按照指示“骗”来的、属于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人进门——由事先绑定好逃过魔法部监控的非法壁炉传送到她挑选位于布里斯托尔介于巫师与麻瓜生活区的房屋、绝佳的隐秘地点。
黑暗与寒意同时笼罩了下来,演练过数不清几遍的手段简单制服了毫无防备的雷古勒斯·布莱克。
看来卢修斯还算机灵识趣,带来的人不是疯疯癫癫的类型。
点燃的烛火微光摇曳,埃尔弗里德随口问好了一句,她没打算用收服卢修斯的办法说服眼前的年轻男孩,西里斯跟她说过他的弟弟对伏地魔的追崇有多狂热,伏地魔对其的器重又有多特别:十六岁就当食死徒的殊荣不是谁都有的。
面对一位无可救药的教徒,埃尔无疑清楚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所以实质行动最省时省力,她直接拿出强效吐真剂、一言不发地来到受禁锢仍镇定自若得可怕的人质跟前。
一瞬间,被教养规训太久的埃尔深深皱着眉,做好心理建设,果断地抬起手,以一种过于文明的力道攫住他的下巴,就要将瓶子里的吐真剂顺着他的嘴角倒进去——
“……等等。” 他终于说话了,但是跟自己同样冷静,“在你要推一个人上绝路之前,是不是得至少告诉他理由。”
听着有道理,埃尔弗里德不再皱眉,也松开了手,却神色淡淡地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好温和的歹徒。他了然地采取拖延时间的计策,考虑借着旧识的情面来谈判解决的意图:
“起码让我知道是什么造成你的转变,从宽容的悲悯众生到今天不由分说的以暴制暴。”
“我庆幸你意识得到自己是使众民痛苦的暴徒之一。” 她没有一丝松懈,虽然表面上她很有闲情逸致,但天知道内心有多警惕,“请不要耗费心思去想逃脱的可能性,我没做好完全准备是不会行动的……当然,我更欢迎主动合作,吐真剂并不好喝。”
充满恶趣味的巧合:妖精的万能绳索和强效吐真剂都是西里斯·布莱克送给她的礼物,用哥哥的东西迫使弟弟妥协,恐怕实属一项具有讽刺意味的象征。
“韦勒克小姐是不是没想起来,你到现在都不愿意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嘲讽所面带的微表情和语气都与西里斯有几分相似。
双方的试探明显殊途同归。埃尔沉思了半刻,暂时收起了吐真剂,坐下了一张椅子。
“要不然这样吧。一问一答,仅限一次。”
“谁给你的命令绑的我。” 他迅速进入质疑的状态。
“我自己的决定,不是谁的命令。”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浪费了宝贵机会,‘布莱克先生’。现在轮到我了。请听好,你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有什么?”
这一秒钟,即使摸不清她的目的,雷古勒斯照常保持不动声色地给出“政客式”的回答:
“处理好该完成的全部。”
然而,他清晰看见埃尔弗里德的眼神变化:她的审视中多了错愕。
走至窗边,微微蹙起眉,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下一刻,她才抬起头与他对视,投来的目光竟有点像宝座上悄然观察群臣的领袖。
“你想调换斯莱特林挂坠盒……你发现了它是魂器,为什么要这么做?作为一名食死徒。”
雷古勒斯·布莱克搞不懂她是怎么知道这个连黑魔王都察觉不了的盘算的,他的大脑封闭术明明瞒过了所有人——
“……我对你用的不是摄神取念。” 似乎又猜到他心底最震撼的不解,她“体贴”地提醒道:“你没必要费劲用大脑封闭术了。”
半晌,死寂才由他打破:
“你想我说什么。” 他目如死水,“‘同一阵营’这种蠢话?”
“或许出发点不同,我们想做的却是一样的。” 埃尔曾经以为他是能为了伏地魔去死的忠实信徒,结果他脑中的破碎信息令她大吃一惊,这简直像梅林赐予的幸运礼物般凑巧,哪怕他的企图跟自己的相悖,她需要了解更多挂坠盒的下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既然你猜得到那是魂器,你肯定也猜到魂器不会只有一个,俩人一起找总比一人要好,我们还能找到毁掉它们的办法……”
“你是在拉拢我吗,韦勒克小姐。” 他似笑非笑地讽刺:“我没有听说过‘合作伙伴’是要被绑着的‘联手’。”
“得不到你的承诺,我冒不起险。” 埃尔站起身,长袍下的躯体就像一具能投射阴影的雕塑,抬手不经意外露的修长手肘有着明显的浅蓝血管与青筋,这一架石头似的尖锐骨骼充斥压迫感,锁在座椅上的男孩都被衬托得未免弱不禁风,她轻而易举将更不客气的讽刺还了回去:“毕竟单论体力来说,我赌不了、你会不会‘靠力气’反过来‘压制’我。”
相较西里斯,雷古勒斯一向显得有些“娇小”,虽说客观去看其实他只比面前的女子矮那么一点,可此刻的重点是他被胁迫的处境,换言之他才是弱势一方,她这句话则不仅强调了他实质的弱势,并提醒他、她无所谓甚至以麻瓜的方式与他对峙。
基于实事求是的立场,他的完美计划是被半路杀出来的莫名其妙角色打扰,只不过实际上他没有任何损失——确实他的头等遗愿当属调包与毁灭挂坠盒,前者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至于怎么应对她的干涉,说实在、他深知她绝不可能站在黑魔王的战线,使他短暂犹豫的是不确定她的能力可否保证不搞砸这么重大的任务——转念一想,连卢修斯·马尔福这一类人精中的佼佼者都被她一个外人算计成功,有生以来雷古勒斯首次对一位只比自己年长不足两年的女巫产生游离于肃然信服与警惕戒备之间的看法,从前他一味对她天真乖巧之类的脆弱印象着实有失偏颇。
况且,后面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本来对他而言就都不重要了。
“……这只能我一人去做。” 思及此他不再争论,整个人转变为坦然的沉寂,“你是进不去放置挂坠盒的地方的。”
于是在捕捉一刹那闪过他脑海的想法后,她解开了绳索,但没有让步:
“先带路吧。”
松了桎梏的雷古勒斯只站在原地没轻举妄动,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地说:“我要带上我的家养小精灵。”
“……好。” 她愣了愣,才轻微点了点头,决定稍稍延后还他魔杖的时机。
想起了自己唯一认识的小精灵,没准她也应该带上罗布,布莱克的仆人可不一定在紧急时刻理会自己的忠告。
看她寸步不离的谨小慎微,他嘴边傲慢和挖苦的笑意更甚,仿佛瞧不起她谋略的风格。
对此埃尔弗里德并不放在心上,她最不在意他人的轻视。
布莱克老宅坐落在伦敦西北部的格里莫广场12号,她从未想过以这做贼般鬼鬼祟祟的姿态躲在后院等待,隐身吊坠的效果没有以前好了、它在一天天失去原本神奇的魔力,她没敢再太频繁地使用;这也是西里斯送她的,富有纪念价值的物品,她想就算是它彻底褪去隐形作用她都不会丢掉。
没来得及细想别的、雷古勒斯就灵敏地从窗户翻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和罗布差不多衰老的家养小精灵,房屋大概是被施予保护咒的关系、由外面观察不出丝毫动静,她刚想问他这一趟返回有没有被家人所怀疑、又感觉这问题没什么道理——他的筹备应该比自己预计的还完善,想必他早支开了人际圈会造成阻碍的存在,要不然怎么连伪造失踪生死不明都作了准备。虽然她不是很明白,这对他的好处在于哪些方面。
“韦勒克小姐。” 他对家养小精灵的态度意外的好,简洁地相互介绍,“克利切。”
那浑身皱巴巴、垂着蝙蝠状大耳朵和长型肉鼻子的小精灵恭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她简单地回了句“您好”。
随即,埃尔将魔杖还给雷古勒斯·布莱克。
他接过,张了张嘴,正当她以为他又要讥讽自己时,他却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这已经不是大脑封闭术的问题了,雷古勒斯刚刚一直没去想挂坠盒相关的消息、她更没看自己一眼。而她好像早已明晰将要面临的状况、这时只是在利用他验证准确与否,“以你的身份——”
“我有个朋友。” 埃尔弗里德既诚实又模糊地答道,她不认为伊奈茨的过去该被无关的人知道,“在出发前,我也有要准备的……你如果怕被看见,就这么等着吧。” 话音刚落,他抬手接住了她扔来的隐身吊坠。
优秀巫师幻影移形来去自如行动高效,不出几分钟她就幻影显形回来原地,快得令人猜不中她是去“准备了”些什么,事实上,除了从连通霍格沃茨壁炉联系罗布尽快赶来自己身边以外,还象征性地把伊奈茨送她“形同虚设”的“礼物”装进了口袋。
现在埃尔沉着铅块那样重的胃腹开始紧张得痉挛,以致于她没留意到雷古勒斯此时的精神状态同样有混乱的迹象,她缓和了呼吸道:“可以走了。”
回首四年级起瓦伦娜第一次教自己幻影移形、她的感受是天沉地暗的头昏眼花,往后在练习中她渐渐习惯并调节得很好,可惜今日不知是心态问题还是因为不适应小精灵带着自己移形,到了以后她晕得差点倒下、幸好基因自带的运动细胞支撑她迅速缓过了劲,否则还没进险要之境就体力不支有够丢人现眼。
遥遥望去四面环海,岩洞透着微弱的光亮,洞穴外停靠着一条绿色的小船,和伊奈茨在回忆录描写的一模一样,她的心脏一路往下沉,知道这就是目的地。
“……我说过这只载得了一位巫师。” 雷古勒斯面无血色地看向她,“你能做的是在这里等着。”
傻瓜都清楚,以伏地魔的手段、凡留有破绽的可能性只会被全数破坏,仅留下一条绝路,要想拼出可乘之机、是得以生命为付出的代价的——埃尔弗里德突然理解他想事先伪造死亡的打算,以及伊奈茨曾遇到的不测、他们都想过一死。
一旁站着的克利切变得极度不安,抬着充血的双眼瞧了瞧主人又瞧了瞧脸色苍白的她。
“我需要先知道里面真实存在着什么东西。” 埃尔没提出异议但要求道,回忆录中写伊奈茨本人得知海边岩洞是通过解码伏地魔日记本少之又少的记载:幼年的伏地魔在孤儿院一次校外组织海边游玩活动把几个孩子骗进了山洞,并初次使用体内的黑魔法暴动将其折磨至疯……是对他而言很有纪念价值的地方。鉴于伊奈茨来不及调查挂坠盒的下落,她只猜测过他会效仿密室藏蛇怪的方法在岩洞藏怪物。埃尔弗里德想搞懂那到底会是什么“怪物”。
“我没时间跟你讲故事,韦勒克。” 雷古勒斯有点不耐烦地眯了眯毫无神采的眼睛,“你大可用你‘奇妙的读心’魔咒解读我的历程,这才叫省时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