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山在外间榻上和衣而卧,听见里屋声响,一个激灵起身。
屋内一片漆黑,只能依稀看见沈不器坐起身的轮廓,砚山小声问:“少爷,您醒了?”
榻上传来他低沉沙哑的一声“嗯”。
“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怎么都叫不醒,后来还起了热,可把我吓坏了……”
砚山上前点了灯,又倒了茶水递过去,嘴里絮叨个不停。
“还好柳先生来看过,说您就是先前累着了,一觉睡足就好。”
一口温茶下肚,沈不器清醒几分,问:“几时了?”
屋外恰好传来梆声,已是三更。
“这都三更了……少爷饿了吧?饭菜都在灶上备着,我叫人热了取来。”
沈不器摇头,“大半夜的,别兴师动众,拿些点心就是了。”
砚山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来浙江这两三月,自家少爷白日得复核批阅陈年案卷,夜里要明察暗访王攀案线索,时不时还得应付那帮人的敲打探问、虚以为蛇。
终日扑在成山的案卷与账本里,少眠不说,他又嫌麻烦,夜里时常只能对付两口,因此不爱吃甜的人,屋中也常备起面果点心。
他从外间拿了一碟子糕饼,忍不住道:“少爷,公务虽重,又岂能重过身子?若您出了什么事,小的如何与老爷夫人交代?”
“啰嗦。”沈不器心不在焉地掰开糕饼,喂到嘴边才发现,内馅儿竟是栗子泥。
他问,“这个时节,已有栗子了?”
砚山道:“我买时也问了一嘴呢,说是今年雨水多,山里的野栗子也早了几月。”
窗外夜雨霏霏,暗室一盏昏灯,沈不器低头看着手里的栗子糕,恍惚间又想起在平溪山寺的那一夜。
“砚山,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儿?”他低声问。
砚山一愣,抬头却见沈不器独坐桌边,宽大衣袍罩着身子,夜风漏进屋中,烛火明灭,映着他低垂的眉眼,竟无端露出几分凄迷惘然。
砚山鲜少见他如此,一时无措,只能小心翼翼宽慰,“都说善恶有报,阎王功德簿上都记着,若是良善者,想必会转世投胎,投生去好人家。”
沈不器微微笑了下,还不等说话,却听门外遥遥一阵喧闹声。
他眉心一蹙,当即道:“去看看。”
砚山忙不迭出门去,刚出院门,却见林大成狭着冷雨迎面走来,语速飞快,“砚山小哥,大人可醒了?我有事求见。”
砚山忙道,“主子刚起,你快同我来。”
一进门,林大成抱拳行礼,肃声道:“大人,属下在府中抓到一形迹可疑之人,现已叫人看管起来。此人一个月前进府做火工,近来夜里频频在书房门前徘徊,被我抓了个正着。”
沈不器微微挑眉,起身系好衣带,“带我去会会他。”
大齐有律,巡按御史不许辄立衙门,如今的察院借用了布政司空置的衙署,街外就是布政司各衙门。
处在这样的位置,府里府外少不了细作眼线。沈不器也心知他们打算,干脆在月前叫人放出消息,府中急招仆役,大大方方引人进来。
放了这么久的线,总算有鱼儿上钩了。
行至偏院,推开柴房,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被捆缚在地,见沈不器到来,愈加挣扎起来。
林大成将堵在他口中的麻布取了,那人神情惶恐,连连高声道:“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
“不是奸细你夜夜跑去前院书房。”林大成语气凶戾,仿佛煞神,抬脚作势要踢,“小点声!”
沈不器抬手拦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男人身形中等,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靛蓝短打洗得发白,气质温吞和气,模样亦是寻常。
若非要说哪里不同……此人即便形容狼狈、受制于人,一双眼睛仍是亮堂,直直看着沈不器,不见畏缩之意。
“你叫什么?为何来我府上?”沈不器问。
男人喘了几口粗气,压下惊慌,“我叫方伍元 ,月前听闻巡按察院招工,便想进府讨口饭吃。”
“哈。”沈不器意味不明地叹了声,玩味道:“继续。”
“我……”
方伍元似有顾虑,林大成在旁凶眉怒目,喝道:“识相的就痛快招了,吞吞吐吐作甚!快说,混进察院有何目的!”
“大人明鉴,我绝非细作!”方伍元脑门冒汗,“我,我只是……”
林大成威胁道:“大人,我看此人不老实,干脆将他拎到公堂,好生上刑伺候!”
沈不器察觉出几分端倪,心念电转,意有所指道:“不急。这府里兴许还有他的同党。砚山,吩咐张先生,将近一个月以来与他一同入府的人都找齐,我一个个审。”
方伍元双目紧缩,高声打断:“我说!”
只见他闭了闭眼,破釜沉舟一般,“邱宏,是我的师父。”
邱宏……这名字有些耳熟,沈不器一怔,忽然想到,邱仵作!
此人曾经手过王攀与陈茂良的验尸,年前因病离世。
尸检法状的原件也早在年初那场胡闹一般的司房大火中烧毁,沈不器现在所看的,仅是内库中誊抄过的备份。
邱宏死的时机太好,沈不器对其也曾怀疑过,想从邱仵作的亲眷入手调查,却得知他家中只有一个女儿,待邱宏死后,也已离开杭州投奔亲戚;徒弟还未出师,只能自寻出路,如今也已不知去向。
他原以为上钩的鱼儿是某位官员安插来的眼线,却没想到,此人竟是邱仵作的徒弟。
沈不器直截了当问道:“还有谁在府里?可是邱仵作的女儿?”
方伍元却不答,咬紧牙关道:“大人,我来府中别无他意,更无人指使,小的只想为我师父报仇雪恨!还请大人听我一言!”
邱仵作的死果然有异。
沈不器心下一沉,“说清楚。”
他深吸几口气,声音难掩颤抖,“去年八月中,县衙得到消息,有农夫看见河上漂着两具男尸,师父便随衙吏一同赶去,将尸体从河上拖到岸边。”
“在水中漂流数日,尸体早已肿胀泡发,难辩其形。两具尸体皆是眼睑闭合、肤色青白,胸腹平坦,甲色亦是如常。”
沈不器不禁皱眉。
父亲在刑部多年,他对刑案也耳濡目染,知道这些特征绝非溺死之兆。
按尸状所写,二人面唇紫绀,双目圆睁,胸腹鼓胀,甲床紫黑,种种表征无不说明二人是溺水致死。
而方伍元骤然压低声音,“更何况,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见二人胸前深可见骨的两道金刃伤!”
尸状中从未提及一句“金刃伤”。
屋中霎时一静,沈不器面色沉沉,“尸状可并非如此。”
方伍元嘴角讽笑,“就连陈茂良被锐器凿得稀烂的后脑,都能用‘落水触石’掩盖过去,他们又怎会把刀伤写进尸状?”
“他们是谁?”沈不器追问。
方伍元摇头,“……我不知道。”
“既如此,你何故言之凿凿?你可知编造伪证、诬陷朝廷命官是死罪?”沈不器厉声询问。
方伍元亦不甘示弱,昂首回道:“我既敢在大人面前露脸,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死罪又有何干?况且我口中所说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沈不器沉声道:“好,我洗耳恭听。”
方伍元思忖片刻,继续说道:
“两个死者身份干系重大,尸体当日便从县衙转到府衙,师父与那衙吏也被一同带走,在府衙待了整整数日,音讯全无。
“小妹与我急得夜不能寐,以为师父犯了事,只能花费重金,四处疏通打点。师父在邢狱有位故交,见师父处境艰难,心下不忍,便行了个方便,允我进去送些干净衣裳。”
方伍元沉默片刻,“那是我最后一次得见师父。”
“那时师父并非被关进大牢,可被困在狱厅的招房桌前,身边有牢头寸步不离监视,处境与囚犯无异。
“他虽强装镇定,却仍能看出形容狼狈、惶惶不安。我给他换衣时,他悄悄递给我一把钥匙,叫我找机会将他抽屉里锁着的手札烧了,带着小妹速速出城。”
沈不器指出漏洞:“不是说有牢头在旁监视?他如何避开耳目传话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