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谣不曾受戒,便只伸手作了个揖,道:“是法真住持托我来找刘掌柜取药。”
她将画押单子递给刘掌柜,隔着一层纱帘,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右手的伤疤上,不禁皱眉。收手时,袖子一抖,将手背盖住了。
好在刘掌柜是个有眼色的,并未开口询问,只将她带到院子边上,从铺了油布的货箱中取出一个包袱,又拿了戥子称给她看。
宋云谣蹲下身,背对刘掌柜,悄悄掀开纱帘,仔细辨认包袱里的药材。
早在兰姨被托付了这件差事时,宋云谣担心药商耍心眼,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便寻了药书,强拉着兰姨,将单子上的药材仔细认了个遍。如今检查起来,倒也心有成算。
她态度认真,刘掌柜也不是个糊弄的,将药材分开摆好,对着单子,一样样称给她看。
盘清药材,宋云谣才终于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说起软话。
“辛苦掌柜的,您是实在人。我一个外行,又头一回替住持办事,不免小心了些,您别见怪。”
刘掌柜摆摆手,爽朗道:“我和法真大师也是熟人了,有你这样办事谨慎的,我和她都放心。”
宋云谣笑笑,忽然想起被她遗忘许久的庄箐箐,忙回头去找。
好在箐箐就站在马棚边上,看骡子低头喝水,她就拿着草料凑过去喂。
见她无事,宋云谣松了口气,不好意思道:“给刘掌柜添麻烦了,一会儿我们就走。”
刘掌柜往那边看了一眼,笑呵呵道:“没事,我看着呢。也是这骡子温顺亲人,不然我早把庄姑娘拉到一边了。”
宋云谣闻言一愣,“您怎的知道她是……”
刘掌柜目光闪烁,轻咳一声。
“我与大师是老相识了,静雪庵的人多少也见过些。”
宋云谣点点头,没有多问,只低头从袖中拿出法真的书信。
“这是法真住持的信,她原话说,托您送去衢州府城老地方。”
刘掌柜接过信,当着宋云谣的面,确认封口已用浆糊黏好后,才放进衣襟里收好。
“放心,我也不是头一回帮忙送信了,规矩都晓得。”
道别刘掌柜,正是晌午的时辰,店小二本想招揽她们在大堂用饭,宋云谣瞥了眼价钱,不动声色拉着庄箐箐走了。
城东多是民居与旅店,走到城南,便是满街饭馆酒肆。街上酒旗飘扬,店小二在门口招徕客人,叫卖声不断。
宋云谣寻了个街边不起眼的面摊,给箐箐买了碗阳春面。
至于自己——街市熙攘,她实在不敢摘下帷帽,果腹之事,待回了庵堂再说吧。
祭过五脏庙,庄箐箐有些困倦,揉着肚子问她,“宋姐姐,我们回去么?”
宋云谣却道:“再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她今日进城,还有一件盘算已久的私事要办。
定阳虽以商业见长,可建城历史悠久,百年前也曾出过几个文坛有名的士人。
江南一带多学子,地方重教化,兴学举业蔚然成风,书籍印刷买卖的生意向来兴旺。
莫说旁的大县,单是一个定阳,城中便书肆云集、翰墨飘香。其中,慧芳书坊就是定阳一带最大的书行。
宋云谣此行,就是想在书坊里找点活计。
在病中她就琢磨,留在静雪庵恐不是长久之计,她总要寻个谋生之法,多少攒些银子傍身。
可她能干什么呢?
宋云谣自小在翠莺阁长大。
翠莺阁是养瘦马的地方,依据资质不同,里头的姑娘分了几等。
身段脸蛋都漂亮白嫩的,是为一等,平日学识文断字、琴棋书画。
鸨母还专门请了书香门第的教养婆子,只盼着鸡窝里养出凤凰,教出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好在主子身边红袖添香。若是哪日主子腻了,转手赠人,拿出去也体面。
次一等的,则去学唱曲、跳舞,整日嘴里都是些淫词浪语、缠绵闺怨。哪怕样貌普通,也要凭一把勾人的媚骨头,让男人心甘情愿交出银子。
再次一等的,就去学管家算账、女红裁剪。
不求什么花哨的面子,只求一个实用的里子。男人花一次钱,便得了个趁手好用、再不必付工钱的女管家,说是一本万利也不为过。
至于更差的……那便只有转手再卖,送去青楼、窑子,从此当个下贱人的命了。
至于宋云谣,她既做过一等的瘦马,也做过二等的瘦马,学的东西虽多,却都是在琴棋书画、唱曲跳舞里打转。
好不容易摆脱瘦马的身份,她断不会再抱着琴去船上唱曲儿。
至于女红刺绣,她在翠莺阁就不曾学过,又随了宋鱼儿,生来就无甚天赋,连缝个荷包都难看,谁又愿意花钱买呢?
再加上大病一场,伤了身子元气,若是想靠力气吃饭,给人做长工佃农,只怕更没几日活头。
思来想去,也只能卖卖自己这手字了。
待找到慧芳书坊,已是午后。太阳正烈,书坊里不见客人,只剩一个伙计靠在门边打盹。
宋云谣上前唤了唤他,伙计睡眼惺忪,见眼前站了两个女子,又懒懒闭上眼。
“想买什么自己看,拿过来结账就行。”
宋云谣耐心道:“小哥误会了,我是来找贵店掌柜的,可否请小哥通传一声。”
“掌柜?你有何事?”
“有桩生意想找掌柜谈。”
许是被她气定神闲的语气所迷惑,伙计半信半疑站起身,进屋找人。
稍许,一个身量中等的男人擦着汗匆匆走来,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客气道:“二位师傅进来说吧。”
倒是个精明的。
宋云谣不禁在心底道。
“多谢掌柜。”她有礼道。
男人笑笑,将二人迎进书铺桌边,一面倒茶,一面说:“掌柜担不起,我姓贾,是书坊的管事。”
“贾管事。”宋云谣从善如流,在帷帽后抿了口茶,赞道,“竟是明前的龙井,给我喝倒是浪费了。”
贾管事哈哈一笑,“师傅是静雪庵的人,这茶拿来招待才不辱没其质啊。”
“看来是沾了法真住持的光。”她微笑道。
二人寒暄两句,宋云谣不紧不慢说了正题:“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想给您看看这几卷经书。”
她从背篓下拿出几卷经书,解开卷轴上的系带,一一展开。
“这是法真大师的字?”贾管事垂头细看,问道。
宋云谣莫名有些面红,鼓起勇气开口问。
“贾管事,我便厚着脸皮问了,不知这几卷经文的字,可否在您这儿讨个抄书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