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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 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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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

沈惟一才发现有人进来,偏头一看,气喘吁吁的沈桉递给他一只布老虎玩具,身后还拖着一框布老虎。

沈桉把框往他面前一放,说:“桉桉的布老虎,都给小祖父。”

沈惟一抱着他哭泣,沈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任沈惟一抱着,视线流转,看见他的祖父又在睡觉。

沈桉突然惊呼:“祖父没有好好吃饭!”

才半月不见,他的祖父就好像变了样,手背没有一丝好肉,只能看见凸出来的骨头,有些吓人。虽然吓人,但那是他祖父,他就不害怕。

沈惟一才想起这事,忙蒙住沈桉眼睛,把孩子抱出去,忍着难过,笑道:“桉桉回去玩,祖父睡觉呢,别吵。”

沈桉严肃道:“可是祖父挑食不好好吃饭!桉桉都不挑食!”

以前经常被阿爹阿娘说挑食的沈桉以为祖父也是挑食不好好吃饭才这样,急得立马就想去厨房叫人给祖父做饭吃。

沈惟一劝道:“祖父有在好好吃饭,桉桉听话,不要进来这个房间。等祖父病好了,会出去找桉桉玩,好不好?”

沈桉不想走,他好久没见到祖父了,想念得很。每次小祖父出去碰见了,问祖父怎么不出去,都说祖父生病了在养病,他不懂什么是生病,只知道祖父不出去找他玩。

现下不情不愿被沈惟一推出去,他还生气了,狠狠一跺脚,气道:“不来就不来,桉桉找别人玩。”

但是晚上他阿爹从庄子回来,和阿娘过来看望祖父时,他还是偷偷跟着来,小人影混在人群里,悄悄挤进去想看,被沈惟一发现了,挡着不让看。

不看就不看!

沈桉这下真生气了,拉他阿爹阿娘要走,赌气不让他阿爹阿娘也来。被阿爹凶了。沈桉委屈,哭着拖他阿娘走。

沈沛白身体已是穷途末路,他们都清楚,好不了了。

表哥三天两头来看他,他很抱歉,说自己经常耽搁表哥,表哥不想他有负担,说:“谁来看你?我儿子孙子都在你手里,我还不能进你家顺便看看你了?”

沈沛白就笑,好像回到小时候跟表哥在一起的时光,那时表哥也是这样嘴硬,明明是为他打架,非说是手痒。

魏鸣也不去庄子了,生意亏就亏呗,哪有他阿爹重要。

沈沛白劝:“一个个的……都在家里……还、挣不挣钱了……”

今年沈惟一的七百亩桃烂了一地,棉田也没放在心上,完全没心思管,谁需要谁去摘,剩的都烂地里。

如今魏鸣也不离家,就天天守着他,他心里着急,但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倔,就得亲眼看着他才放心。

临近沈沛白四十五岁生辰,他们商量办个生辰宴热闹热闹,但沈惟一不想,说那样还得叫他哥起来见人,太折腾。

沈沛白也不想办,他这副样子,也不愿让更多人看见。

四十四岁的最后一天,四十五岁的前日,沈沛白突然好上不少,甚至能自己坐上轮椅。沈惟一煎好药端来,他已经坐在轮椅上要出门,沈惟一吓得半死,问他出去干嘛。

沈沛白笑容轻松,说话都有力气,说:“我想看看桉桉。”

他们偷偷去看的。

沈桉起得早,日常就在小山洞里避暑,自己一个人看看画册,或者叫几个小朋友来家里玩过家家捉迷藏。今日时辰还太早,沈桉就一个人在假山洞里翻画册,时不时喝点酸梅汤,在竹席上滚来滚去好开心。

沈沛白远远看着,眉目温柔,唇角笑意若隐若现,嘱咐魏鸣:“你以后少打桉桉,桉桉是能听进大人话的,你们多夸夸他,桉桉和惟一小时候一样,乖着呢。”

魏鸣眼睛红肿,低声说:“阿爹帮我管啊,桉桉最听阿爹的话了。”

沈桉不知在画本上看见什么,乐得笑出声来。再看一眼,还是没憋住嘻嘻嘻笑,接连不断清脆悦耳的笑声在假山洞里响起,沈桉自己就跟自己玩得很开心。

沈沛白也跟着微笑,安静地看着在竹席上打滚嘻笑的沈桉,看了很久很久。

孩子的笑声最为单纯清脆,这样就够了,希望沈桉永远开心。

“回去吧。”沈沛白道。

沈惟一问:“哥不想抱抱沈桉吗?”

沈沛白说:“不了。”

他身上已没几两肉,抱孩子时骨头容易硌得沈桉不舒服,这副病入膏肓的身体只怕沈桉见了也会吓着,孩子太小了,被吓着就不好了。

沈惟一尊重他的想法,准备带他离开。

魏鸣却在原地未动。

沈惟一停下,回头问:“不走吗?”

魏鸣眼角通红,蓦地大声喊:“沈桉!过来!”

小山洞里的沈桉猝不及防听见自己名字,被吓一跳,“啊”了一声,迅速爬起来一看,山洞外正前方的长廊里一群人围着一个坐轮椅的,那不正是他好久没见的祖父吗!

“祖父!”于是飞快地丢了画本脚丫子撒欢似的张手跑得飞快,笑声沿着长廊回荡,很快跑到沈沛白面前扑向他要他抱,“祖父抱抱桉桉吖!祖父好久不抱桉桉。”

沈沛白吃力地抱起孩子,还能举高高逗沈桉玩,沈桉止不住笑,笑声银铃儿似的动听。

沈沛白只能举一下,然后把沈桉放在腿上,抱着孩子后背防止摔倒,笑着说:“桉桉又长高了,最近是不是有在好好吃饭呀?”

沈桉扑在他胸膛,小脸蹭着他脸颊,高兴道:“是呀是呀!桉桉很乖,什么都吃!昨晚啃了好大好大一个玉米!”

蹭着蹭着感觉不对,不如以前舒服,祖父身上好多骨头,硌得他肚子疼。沈桉摸着祖父瘦削的脸,疑惑问:“祖父挑食吗?祖父没有好好吃饭哦!”

他抬起祖父的手,手背往上,然后揪揪自己肉乎乎的手背,小手往祖父手背一张,喊道:“变!”再揪揪自己肉嘟嘟的脸颊,小手往祖父脸颊一张,大喊:“变!”

然后搂着祖父脖颈,很乖巧地笑出声。

沈沛白轻捏他小脸,低头轻轻吻在孙孙脸颊,尽力笑得如没病前一样。

“桉桉最乖了,以后要多听你阿爹阿娘的话,他们很爱你。”沈沛白轻轻捏捏沈桉小小的鼻子,把孩子逗得合不拢嘴,继续说,“桉桉答应祖父一件事好不好?”

沈桉狠狠点头,“桉桉答应!”

沈沛白说:“你小祖父不太听话,若祖父哪日睡着了起不来,你就要负责监督小祖父吃饭,桉桉能做到吗?”

“可以的!”沈桉拍着自己胸脯大声保证。说完看向沈惟一,发现沈惟一眼睛红红的。再看看自己阿爹,阿爹已经哭了。

沈桉有些慌乱,“祖父!我阿爹哭了!”

沈沛白把他放下,为他理理衣襟和头发,说:“桉桉劝劝阿爹,叫阿爹不要哭了。”

沈桉慌慌张张小跑到他阿爹跟前,扯魏鸣衣服,担忧问:“阿爹怎么了?”

魏鸣蹲下来,抱住沈桉痛哭。

沈沛白不忍心看,小声道:“惟一,送我回房吧。”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们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晒太阳。

阳光明媚,桂花飘香,连海棠都罕见盛开,仿佛预见离别,来送故人一程。

天空有鸟飞过,停在海棠枝头鸣叫,像喜鹊,更像模仿喜鹊的鹦鹉。

沈沛白脑袋靠在沈惟一肩头晒太阳,呼吸轻缓,有些费力,他听着鸟儿啼叫,问沈惟一:“我小时候养的鹦鹉,惟一知道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沈惟一声音很轻,怕惊扰久病之人的叙说。即使沈沛白看不见他表情,他仍旧微微一笑,轻声道:“哥给我讲讲。”

沈沛白缓缓道:“阿爹送我鹦鹉时,还是只幼鸟。阿爹说,其他小动物都没法长命,但鹦鹉会陪我长大……那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于是我给鹦鹉取名叫太阳。

我把鹦鹉当成唯一的朋友,白天黑夜都对他说话,刚开始鹦鹉不理我,我也习惯不被搭理。后来某天,鹦鹉突然开口了。

他叫我,懿懿。

我更加确定,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以为他会陪我到老。”

阿爹说跟朋友就是要畅所欲言,不然鹦鹉会误会他不喜欢它,会不开心。他难得有一个不会离开的朋友,无比珍惜,每天都要和鹦鹉说说话。

先生夸他聪慧,他拿着考卷回家,指着考卷上醒目的“甲”跟太阳分享被夸的喜悦。太阳越来越活泼,他也越来越开朗,时常待在自己房间跟太阳说话,天气好会带太阳出去玩,太阳最喜欢在阿爹为他种下的海棠上栖息。

“后来你来了沈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阿爹阿娘说话,我回屋时,他扑棱着翅膀在屋子到处乱飞,嘴里重复叫着:童养夫。

我下意识觉得害羞,害羞过后,才想起童养夫与我一样同为男子,真嫁给我了,会被笑话。”

九岁的沈沛白摸摸自己红透的耳朵,垂着脑袋不自信道:“太阳别乱说,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不会嫁给我的,我也没打算娶妻纳妾。”

鹦鹉一直重复:“童养夫!童养夫!懿懿的,童养夫!”

海棠枝颤,那分不清是喜鹊还是鹦鹉的鸟儿离开枝头盘旋而上,停在更高的枝栖。

沈沛白继续道:“我知道没人愿意嫁给一个身有残疾之人,但我有点想念那个小孩子。好小的一个人……我去看过那个小婴儿后,回来跟太阳说,那个孩子好可怜,一直哭。”

太阳跟着学舌:“哭,哭,可怜。”

“后来是我十岁生辰,一个月前,我跟太阳说,我马上十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问太阳,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太阳叽叽喳喳说了什么,我没听懂。宋锐接我去私塾,出门前告诉我,太阳不可能陪我一辈子,但是那个小婴儿可以。

下午我回来,就发现太阳死了。

笼子一直开着,窗户也一直开着,太阳没有离开,满头是血地躺在窗台,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的脑袋往一边歪去,像是断了一样。我哭着问阿爹是谁杀死了我的鹦鹉,阿爹说,我的太阳自杀了。

我不知道太阳为什么自杀,但他确实没有离开。”

鸟笼从来没有关过,窗户也始终留有一扇不关,但是太阳在束缚之外自尽,是离别,但没有离开。

于是沈沛白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个朋友,哭着亲手把太阳埋葬,泥土弄脏了他的衣衫,小手也全是泥土。晚上他对着空鸟笼说话,没声音再回应了。

阿爹说:“沛白,阿爹再送你个朋友,这次你想养什么呀?”

沈沛白摇头,心情低沉道:“不养了。”

再也不养了,反正都会离开,不管寿命多长的小动物,都不会陪他长久一点。

“然后,我把惟一抱进了我的房间。”沈沛白笑道。仍记得十岁生辰日当晚,去看沈惟一时晚了一些,别看小孩子那么小,也知道生气呢,侧躺着不愿意搭理他,他只好戳一戳小孩子屁股,道着歉,以此引起注意。

好小好软的一个小孩子,他很小心地拿小被子把孩子裹好,放在怀里抱得稳稳的,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就这样把孩子抱回了自己房间养着,像往常养花草养小动物一样细心呵护。

第一次养孩子好难啊,比养小动物难多了,夜里也得给孩子喂奶,虽然是阿爹来喂,但他也没办法好好睡,小孩子一醒他就跟着醒,抱着孩子轻轻拍拍哄哄,孩子睡了他再睡。阿爹更是辛苦,等他和孩子都睡了才离开。

往后余生,一无所有的他以为自己身后也空无一人,但沈惟一走走停停,始终没离开太久。沈惟一像风筝,线的那一段一直绑在他手腕,他曾亲自斩断线的禁锢,沈惟一再重新把线系上。

沈惟一真的从不离开。

到他死,也不离开。

说好照顾他一辈子,真的是一辈子。

鸟声悲鸣,似来送别。

声声呼唤,似在喊:“懿懿。”

沈沛白看清了,这只鸟儿,是沈桉送与他的那一只鹦鹉。

时至今日,沈沛白好像突然明白太阳为什么会自杀了。

他望着鸟鸣的来源,很费力地笑了一下。

“太阳好像来看我了。”

三十六年前太阳离别前的叽叽喳喳,好像也突然听懂了。九岁的他问太阳能不能一直陪着他。太阳说:“好。”

太阳永远不会离开懿懿。

太阳和懿懿是永远的好朋友。

时间太久远,久到沈沛白已经忘了太阳的模样,此时才把沈桉送他的鹦鹉与记忆里的模样对上。

“惟一,我好像,见到转世投胎后的太阳了。”

沈惟一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去看,一只鹦鹉儿停在海棠枝头,正静静看着沈沛白。

这只小鸟儿,沈惟一见过,在腹部伤口缝合差点没挺过去时。是这只小鸟儿叫他回头,后来在他头顶盘旋,仿佛早就认识他。

“是太阳。哥,它是太阳。”沈惟一颤着声道,“太阳没有死,太阳一直在。”

生命循环不休,至起点至终点,轮回成谜,至终点回起点。

“明日是我四十五岁生辰,我想,提前许一个愿。”

沈沛白许愿:“如果生命真的可以循环往复,下辈子,我还想遇见沈惟一。”

初来时皱皱巴巴的小孩儿,捧着荷花朝他笑的小孩儿,可不可以,再见一次。

沈惟一咬紧唇,不让哭腔泄出,说:“哥,你再许一个愿望,今生多陪我一些,不要留我一个人在世。”

沈沛白道:“余生无法预测,妙笔生花也写不圆满。惟一不要难过,我总觉得,我是多活了三十年。”

沈惟一哭着请求:“哥,别离开我。”

沈沛白靠在他肩头,有气无力道:“傻子,我不离开。”

沈沛白道:“海棠花开时,你记着,每年折一枝去看我。”

沈惟一没回答。

沈沛白道:“答应我。”

“哥……”沈惟一不甘心,流着泪答应,“我答应,每年都带海棠花去看你。”

沈惟一垂头,压着声哭泣,“能不能不走。”

沈沛白视线模糊,说话开始吃力,“你离家出走那么多次,我才两次。”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很久才睁开,缓缓道:“你要原谅我。”

“哥哥……”大滴泪落下,沈惟一再忍不住哭腔,“哥……”

“好好照顾自己。”沈沛白抬手擦掉沈惟一眼泪,自己眼眶也红红的。

沈惟一泪如泉涌,根本止不住。

沈沛白笑了一下,声音虚弱道:“我们惟一就是不一样,从小眼泪都比别人家大滴。”

沈惟一低头,痛苦喊:“哥……”泪眼朦胧,视物不清,连声音都透着悲哀。

沈沛白再次闭眼,缓了好久才有一点力气睁开,耳边是沈惟一压抑痛苦的哭腔,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听沈惟一哭。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上了年头的布老虎,哄沈惟一说:“惟一不哭。”

那是只红黄相间的布老虎,红色为底,金色勾边,两个圆形大耳朵中间印有“王”字花纹,嘴巴像小船,模样呆呆的,眼神却很有灵气,看着活泼乖巧。因着常年抚摸褪了颜色,不如最初明亮,但眼神依旧有光,仿佛见证陈年往事,从初见到离别,每一次分离与团聚都在。

这是沈惟一最喜欢的一只小虎,要还给沈惟一了。

“惟一……”沈沛白语气温柔,像小时候哄总哭闹不止的沈惟一那样,“不哭了。”

他好像真回到少时,每每孩子哭闹,总要他抱抱才肯哄好。

他迷糊道:“我抱着你呢,不哭。”

沈惟一止不住哭腔,但他知道不能让他哥担心,他摸着小虎平复心情,假装自己很稳重,最后一次提醒道:“沈懿,这辈子就先这样,下辈子不准再骗我。”

话音未落,还是绷不住,一瞬间泪流满面,边哭便道:“我还要当你童养夫。”

沈沛白没说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安静地靠着沈惟一,好似能听见沈惟一胸腔里平稳有力的心跳,震耳欲聋,频率都刻进骨肉。

这是从小听到大的频率,急过,乱过,险些停止过,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睡梦时最为清晰。

是最无助的除夕夜,孩子让他捂着心口给他听烟花绽放声,是沈惟一去了青楼回来,夜里抱着他停不下的砰砰声,是鲜活的生命,璀璨的一生。

沈沛白觉得累,闭了眼休息。

靠着的肩头在颤抖,沈惟一还在哽咽,哭声可怜,一直低着头摸他的小虎。

这个傻小子,哭得好像天塌了一样,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落……傻孩子,哭什么呢?下辈子我们还会在一起,阿爹说了,你是我童养夫啊。

沈沛白思绪混乱,仿佛回到初见那个清晨,清州多雨,但那天阳光很好,阿爹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的童养夫,叫他给取个名字。

取什么好呢?

从小养到大的小动物,好像都比他先离去,他亲手将他们埋葬,可还是适应不了离别,阿爹说他们属于自然,只是回到自然,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去。

那时他便懂得,那些小动物不长久,换了又换,即使还是同个种类的毛毛虫,最后留在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最初那一只。

既然如此,这个瘦瘦小小、脸也皱皱巴巴的可怜小孩儿,会陪他久一点吗?

怎样才能让孩子不那么早凋零呢?

做心里的唯一够不够?

沈沛白缓缓睁眼,用最后一点力气摸上沈惟一脸颊,万般眷恋不舍的看着沈惟一,声音细弱纹丝,“惟一……”

沈惟一握住他的手,说:“我在,惟一在。”

沈沛白虚声道:“如果下辈子,我还是无法行走……”

他没力气讲了,但沈惟一懂他要说什么。

沈惟一轻轻回:“那我们就慢慢的,稳稳的活。”

沈沛白又喊:“惟一……”

沈惟一应他:“哥,我在。”

沈沛白唇角又露出温和的笑。

然后在沈惟一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阖上双眼,手无力下垂,闭眼时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惟一……

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名字。

……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鸟飞走,风静止,白云来了又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沈惟一仅剩的心跳。

许久,许久,才有一声很轻的,破碎至极的一声:

“哥……”

……

消息很快传遍清州。

沈家处处挂起白布,沈惟一甚至忘了自己是怎样穿上的这身丧服,也许有人帮他吧,不知道。

他总跪在灵堂,不吃不喝,不哭不笑。魏鸣怕他出事,想让他去帮忙,忙起来或许会暂时忘掉悲伤。他没注意听魏鸣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魏鸣喊他“小爹”,他终于回神,跟魏鸣说:“这几天,下葬前,你都叫我哥哥。”

魏鸣哭着问:“为什么?”

沈惟一没有回答。

晚上人都走了,他才靠着棺材哭泣。

沈桉发现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都穿着白衣裳,戴一顶白丧帽,沈桉不知道他们来干嘛,但阿爹给他也穿了一件小小的白衣服,脑袋上戴一顶白帽子。他以为有好玩的,拉拉阿爹的手问怎么没看见他祖父。

他阿爹红着眼睛,说:“祖父在棺材里睡觉。”

沈桉疑惑:“棺材?睡觉?”

顺着阿爹视线,他看见那黑黑的木头,小祖父穿着同样的白衣裳,正跪在那里。

那黑黑的木头便是棺材吗?沈桉悄无声息过去,用手敲敲棺材,稚声喊:“祖父?祖父起床吖。”

咦?没动静?难道不在这里?

沈桉双手扒棺材上眯一只眼睛试图从小缝里看一看他祖父到底在不在里面。

黑乎乎的,还没看清呢,就被他阿爹揪走,让他跪在沈惟一身边不要乱跑。

他一听要下跪,立即重重磕几个响头,小手一摊,五指抓啊抓,笑眯眯道:“祖父~荷包~”

他等了好久,祖父都没有起来给他荷包。

他也不生气,因为祖父还没睡醒,睡醒了就会给他荷包吧。

可是小祖父怎么也不给他荷包呢?

可能是因为小祖父也在跪吧,他想着,等祖父醒了,就会给他和小祖父每人一个大大的荷包。

他跪了一会儿,觉得膝盖疼,揉揉膝盖起来四处逛逛,一路逛到厨房,意外发现有好吃的肘子!

趁人多没人发现,赶紧装进食盒给祖父带去。

哦!祖父还在睡觉,真懒。沈桉把食盒给沈惟一,说:“小祖父先吃,等祖父睡醒我再去给他偷。”

小祖父不吃,眼睛红红的,在哭。沈桉哄了一会儿,使尽浑身解数也哄不好,小祖父不想说话。

算了,还是叫祖父起来吧。

沈桉敲敲棺材,奶声奶气道:“祖父起来吖!桉桉在厨房发现好多肘子,可香了,你快起来吃一吃,不够我再去拿。”

魏鸣来牵沈桉走开,沈桉不想走,甩开阿爹的手,双臂一展,试图抱住棺材陪陪祖父。

外面好多人啊,走来走去,沈桉发现那些人里时不时就有人会偷偷哭泣,沈桉发现了这个秘密,笑着跟祖父说:“祖父你看,他们这么大人了还哭呢,桉桉都不哭吖!”

祖父还是不起来理他,他尝试推推棺材盖,推不动,算了,还是等祖父自己起来吧。

继续抱着棺材观察那些人,沈桉发现他阿爹阿娘也会来跪着,但经常有人找阿爹阿娘问东问西,唯一一直守在这里不动的只有小祖父。小祖父往盆里丢着纸钱,怀里还抱着一个布老虎。

布老虎!嘿嘿,拿走。

沈桉跑过去拿走那只布老虎,小祖父终于有动静,牢牢抓紧布老虎,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是他,松了手。

沈桉抱着布老虎在灵堂里到处转悠,累了就躺地上玩布老虎,摸摸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揪揪小尾巴,布老虎嘴巴笑得像小船。

玩一会儿觉得无聊,这只布老虎太旧了,不如他的新布老虎好看,沈桉站起来,把布老虎放棺材上,双手一伸,抱着棺材耳朵贴上去发呆。

没多久脚站麻了,他在棺材旁动来动去,啃着手指头继续观察外面的人。

要吃饭了,阿娘给小祖父送饭,顺便叫他也去吃饭,沈桉不想去,固执地抱着棺材闹脾气,阿娘不管他了,他屁颠屁颠跟着阿娘跑。

刚出灵堂,才看见外边一桌一桌的,好多菜。他们都有好吃的鱼,但祖父和小祖父还没吃到,沈桉不高兴,跑去厨房要截拿,厨房的人不给他,他就抢,抢到三盘拿去和祖父小祖父一起吃。

祖父真懒,天都要黑了,还不起。他只好和小祖父先吃。但小祖父也不吃,于是他打算自己把这三条鱼吃完,刚伸手捏着鱼尾巴要啃,小祖父肯理他了,叫他找筷子来,一点点把鱼刺弄干净,把鱼肉都放一个碗里才给他吃。

好吧,都不吃,那他一个人吃。

他多吃点会长高高,明年就比祖父还高啦。

沈桉坐在棺材旁,席地而坐,背靠棺材好不惬意,生疏地拿着筷子刨鱼肉吃,香喷喷的,祖父和小祖父不吃真是亏大了。

等阿娘忙完了来找他喂饭时,他已经吃得饱饱的,笑眯眯地把空掉的碗给阿娘看,还说他吃完鱼肉后有找蔬菜吃,还吃了好几块儿粉蒸肉和排骨。

他阿娘侧目一看,给沈惟一送来的饭菜刚好缺少几口蔬菜和粉蒸肉排骨。

沈桉睡不好,没人陪他睡觉,都去跪着了。

他生气地拖着小被子去灵堂,看都不看跪作一地的人群,堂而皇之拍拍棺材,大声喊:“祖父开开门!桉桉也要睡这里!”

魏鸣把他抱走,让他阿娘带他回屋睡觉,他不想走,但阿娘要生气,他只好离开。

好吵啊,怎么那么多人吹唢呐。沈桉早早被吵醒,捂着耳朵出去一看,今天家里怎么又来了这么多人!

跑灵堂找阿爹阿娘,发现家里来了好多小孩子,都是平日跟他一起玩的,有大壮祖父的孩子,还有陆靖辰祖父的孩子,还有陆靖午祖父的孩子,好多好多人呢。他们一来就乌泱泱跪了一地,但这是自己祖父,沈桉也赶紧跟着跪下,怕祖父被他们抢。

以往过年时这些孩子也会来家里拜年,乌泱泱跪了满地,祖父和小祖父就会给他们荷包,荷包是个好东西,可以换好多鱼鱼和玩具。

但是沈桉记得得下雪时他们才来跪拜啊?

现在为什么也要跪呢?

那些小孩子也不懂为什么要跪,纷纷问年纪小小辈分也小小的沈桉,沈桉也不懂,思考了一下,站起来,到棺材头重新跪下,重重磕几个响头,小手一摊,五指抓啊抓,笑眯眯道:“祖父~荷包~”

祖父还是没给他荷包。

这些孩子里杨小满最大,颤着哭腔道:“沈叔叔不会给我们荷包了。”

沈桉不懂就问:“为什么?”

杨小满号啕大哭。

真烦人,不说就不说,沈桉烦躁地跑去厨房看有没有鱼,他要给祖父送鱼来吃,他还要吃好多好多蔬菜和肉,要吃三个大大的饭团子!祖父看见了就会起来夸他!

再回来时,小祖父不见了哎!

……

沈惟一回房间收拾遗物时腿已经走不动了,需要人扶着才行。房间全是熟悉的东西,好似上一刻他哥还在这里跟他说话。

沈惟一摸过他们一起用过的桌椅,一起照过的铜镜,一同推开过的每一扇窗,极目远眺,晨光破晓,原来是又一天新生。

他已经失去他哥快一天一夜。

魏鸣小心翼翼开口:“阿爹东西我很少翻,不知道都有哪些……”

沈惟一收回视线,点点头,开始整理衣物。

他的整理不像整理,像清除。

起初魏鸣只觉得沈沛白衣物多,直到发现混在其中的有看见沈惟一穿过的,才意识到沈惟一压根没挑选,看见的都随手丢了出来。

魏鸣提醒道:“这些衣物都要焚烧……”

沈惟一点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魏鸣讲话,魏鸣苦恼,又想算了吧,就这样吧,等丧事一过,他重新叫人给沈惟一做新衣裳。

沈惟一眼睛被一层水雾笼罩,但凭着不清晰的视觉也能知道哪件衣服属于他,哪件属于沈沛白。这件衣服,沈沛白曾穿着与他游山玩水,他们一起看落日,沈沛白靠着他的肩膀,说今天的风很舒爽,于是他背起沈沛白追日落,徜徉在晚霞满天的乡野小道,最后慢悠悠往回走,在客栈一起吃比脸还大的螃蟹。

那件衣服,他们在学堂给小孩子授课,沈沛白专心讲课,他在底下听得认真,但听着听着,眼睛黏在沈沛白身上,心思已飞出九霄云外……不行,要给后排孩子做好榜样,于是扭转思绪,把注意力放在沈沛白讲的内容,竭力忽视那张找不出半点瑕疵的脸。

以及这件,还是沈沛白年轻时候所穿,后来忘了收拾,一直压箱底没丢。

最后,沈惟一目光留在一件锦竹绸缎外衫上。前些年脑袋犯病什么也记不起四处求医时,沈沛白穿着这件衣裳独自去买荷叶鸡,叫沈惟一在客栈等。

于是沈惟一从客栈的窗户看见沈沛白很艰难地挤入人群,排了好久的队才给他买到荷叶鸡吃。

忽地泪流,克制不住想哭。

魏鸣把他捡出来的衣裳都在房间外打包好,回来看见他的泪珠,默默无言,轻轻抱住他无声安慰。

这里待不下去了,沈惟一仰头把剩下的泪憋回去,独自去往书房继续收拾。

书房宽敞,排排架子立在墙边,角落有许久未下的棋。

太久未踏足这里,但地板一尘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扫,看着还跟以前一样。沈沛白以前太忙,大多时候都在书房度过,冬天多冷啊,但沈惟一要在外边玩雪,沈沛白怕他出事,所以再冷也要开着书房门,就为了时不时看看他有没有摔倒受伤。

地面的毯子换了又换,已经记不清最初是什么颜色与样式,沈惟一很黏沈沛白,即使沈沛白很忙,他也要黏着一起在书房玩,他们在这里学习,在这里欢爱,窗台的蝴蝶兰仍旧熠熠生辉,一起在深夜听过雨的窗户微微敞开,每一处角落都有共同生活的痕迹。

一起用过的书案,角落里少时第一次学会刻字时回家刻下的“壹”字已辨不出原来字形,像被抚摸过千万次。书案很旧,早该换掉,就因为有他亲手所刻的字,所以沈沛白一直不换。

沈桉嫌人多太吵,不想跟那些小朋友玩,跑来找沈惟一,好奇地仰头看他。

沈惟一走到中央,看着刻有他从小到大身高的柱子,从最下面还不会走时开始记录,到最上面高高大大的傲人身高,痕迹越来越新,他越长越快。他至今记得每一次在这里刻痕时沈沛白笑着的模样,至今无法忘怀每一次沈沛白给他煮的长寿面,他晚上容易饿,他们总半夜起来吃东西,沈沛白不吃,只是陪他。

沈桉跟随他的脚步而动,小跑到柱子前站好,看见上面划痕感到新奇,小小的手指头扣一扣划痕,抬手在自己头顶比比,仰头看手的距离到最高点划痕还有很长很长的距离,叹息一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更高。

沈桉自己在书房溜达,找到好多大箱子,其中一个满出来盖不上,沈桉惊奇地发现里面全是玩具。

“哇!好多玩具!”沈桉捡几个出来看看,上面沾有灰尘,一看就不是新玩具,沈桉聪明,发现这里有好多同样的大箱子,一瞬间便猜到这里装的都是玩具,沈桉惊呼,“好多好多!都是桉桉的!都是我的!”

魏鸣抱起沈桉,示意他小声一些,告诉他说:“这些都是小祖父的玩具,小祖父没说给你,桉桉不能要。”

沈惟一说:“给他吧。”

沈桉立即高声道:“谢谢小祖父!哇哦!哇哦!我有更多玩具喽!”

书房东西太多,沈惟一伸伸手,不知从哪里收起。

魏鸣说:“书房能不能不动?我想阿爹了,就可以来看看。”

沈惟一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

出了书房,忽地想起还有一处没收拾。沈惟一推开房间的门,再度回到记忆最浓厚的地方,打开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的布老虎曾是他幼时最爱。

要按颜色排列,还得看表情,最后是大小。最里面一排有几个哭脸,露在外面的全是笑着的模样,一打开暗格,就看见所有布老虎都对着人笑。

沈惟一打开最远的那一格,里面没有布老虎,全是信笺。他看见他的署名,那是他从中都寄回来的数十封信,以及,后面五年哥哥往北方边境寄不出的手写信,足足三百余封。

从来没人告诉他哥哥很想他,那些想念与嘱托藏在寄不出的字字句句,写到病情加重再无法执笔,写到最后一封只剩简短潦草的四个字:“惟一,可安?”

而他已无法回信。

没人看见这些信还能保持淡定,偏偏沈惟一就很淡定,信笺边缘快被捏破,他始终维持一个低头的姿势看这些信,一言不发。

“沈惟一,你别这样……”魏鸣被他吓哭,哽咽道,“这都是阿爹病前所写,他有寄过,但不是被退回来就是干脆寄不出去,我们不知道你确切地址,也打听不到,那边寄信本就困难,阿爹试了很多办法都不行。”

但沈沛白还是坚持写,写到身体垮掉,字迹逐渐潦草。

沈惟一点点头,根本不敢细看,收好信出去,还在丧服里面换了身新衣裳。到门口问魏鸣下葬地点确认与否,魏鸣说已确认,下午带他去看。他仍旧点头,拿了工具准备挖树。

房间外的两棵海棠已长成差不多大小的模样,外表分不出哪一棵先种,哪一棵后种,但左边的明显枯萎。沈惟一记得,他哥说右边那一棵是他来沈家时种下的,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能为周围小树遮阴,暑天往树下一坐,有花香扑鼻,凉快宜人。

沈惟一还知道,左边那棵底下的石桌是阿爹所弄,阿爹说哥哥可以带朋友来玩,后来他哥说他可以带朋友来树下遮凉,一起啃瓜学习。

挖树不容易,魏鸣不知道他为何要挖,只默默拿来锄头帮他。终于两棵树都挖出来,沈惟一叫人来抬,抬去定好的墓地,一左一右重新种下。

魏鸣问为何要挖来这里种下,他说这是他们的约定。

除此之外,再不讲话,重新去灵堂跪下。

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饭,大家都急,但谁都劝不动他,陆靖辰和大壮甚至想把他绑起来往嘴里灌,最后沈桉端来一盘鱼和粉蒸肉,说:“小祖父果然不听话,幸好祖父安排桉桉监督你吃饭。”

鱼是沈桉最喜欢的,粉蒸肉是小祖父最喜欢的,沈桉心想,这下该吃了吧?

果然,沈惟一吃完了那盘粉蒸肉,又吃了整整一条鱼。

沈桉拍手,跑到棺材边往缝隙里讲悄悄话:“祖父,小祖父吃饭了哦!桉桉今天也吃了很多菜,还吃了三个饭团子,饭前有洗手,桉桉自己洗的呢!”

他已经有点习惯祖父不理他了,说完就走,要不就坐地上背靠棺材看画本玩。

这几天家里进进出出太多人了,吵得很,沈桉不想出去挤在人群里,于是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来灵堂。小祖父眼睛每天都红红的,很奇怪,也不流泪。

沈桉好奇他小祖父为什么会这样,但小祖父总是不说话,他只好站在小祖父身后抱着他脖颈观察灵堂,要不就蹦蹦跳跳自己玩,他很希望小祖父能背他出去玩,可是小祖父一直跪着不动,只知道往盆里丢纸钱。

沈桉也时不时会丢几张,偶尔丢多了火势猛地窜高,就会惊慌失措往沈惟一身后躲,一不小心被他自己绊倒,迅速爬起,躲沈惟一身后抱住他,只从肩头露出一个小脑袋观察火有没有小。

沈桉无聊,搂着沈惟一脖子问:“小祖父,你的玩具真的都给桉桉了吗?”

沈惟一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他说话。

沈桉绕到前面来,微微屈膝,歪头打量他小祖父的脸,又问了一遍:“小祖父的玩具真的都给桉桉了吗?”

沈惟一这才听见外界声音,缓缓点了点头。

魏子煜是夜里到的,连夜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数夜奔波,一进门就直奔灵堂,从亲眼看见棺材到走到棺材边的这几步无比沉重,他沉默地把手搭在棺材盖,颤着手轻轻抚摸无言的木头,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天快亮了,他才拿出自己带来的包裹,里面是叫人从浔州带来的芋头酥,一个个摆在供台。他不忍细看,再无法面对,拉扯沈惟一胳膊让他去休息。

沈惟一不听,执拗跪在这里,魏子煜又气又无奈,眼睛瞬间湿润,出去抬头仰望晨曦,好久好久才平缓心情。

沈桉又被吵醒,一下床就来灵堂,看见魏子煜时还有几分陌生,但魏子煜抱他时他也没挣扎,魏子煜帮他把歪到天际的丧帽理正,问他:“桉桉怎么醒这么早?饿不饿?”

沈桉乖乖摇头,说:“他们就很烦,吵好些天了,桉桉睡不好。”

魏子煜道:“桉桉再忍忍,我们送送你祖父。”

祖父?沈桉想起来了,这个人他也叫祖父。

他弯眼笑着,张口喊:“祖父!”

魏子煜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睛,久久出神。半晌才回一声:“哎……”

沈桉已经好几天都是一个人睡,中午本来照例想躺在灵堂午睡,又被吵得睡不好时开始闹脾气,非要拍棺材叫祖父起来抱他。大人们不得不跟他解释什么是死亡。

沈桉不懂死亡,但他知道祖父不会醒了,不会睁眼看他,跟他说话,再抱抱他。

祖父被关在黑色木头里睡觉,再也见不到了。

“啊呜呜呜呜呜——!”

沈桉仰天大哭,谁都哄不好。

……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晚上说什么都不走,挨着沈惟一跪下,小声啜泣。

也不去睡觉,困了就靠着沈惟一胳膊休息,沈惟一把他抱在怀里哄睡,哄好叫魏鸣抱去睡觉。

不多时沈桉哭着跑回,说他要和小祖父一起睡。于是躺在沈惟一臂弯,抱着他入眠。

天空开始下雨。

最后一晚,沈惟一罕见开口让其他人都走,他想一个人陪陪沈沛白。

熬了好多天,他终于撑不住,靠着棺材睡了一会儿。

雨声缠绵,终成过往,他与挚爱隔着一层厚厚的木头,两不相看。回想此生,二十六岁如愿嫁给沈沛白,二十岁在眼花缭乱的寒刀下死里逃生,十八岁初经人事,十六岁情窦初开,五岁扛着大把荷花叫沈沛白懿懿,四岁问“我是你生的吗?”刚长牙,听见他叫别人阿爹,心想这一定是世上最亲密最特别的称呼,也学着叫:“爹爹……”

沈惟一在梦中呢喃出声:“爹爹……”

他总悄悄跟布老虎说他好喜欢他的爹爹,他会大声告诉所有人他最喜欢他的爹爹。

秋季的清州晚上已经转凉,沈惟一冷,蜷蜷胳膊,脑袋离棺材更近,尽显依赖。

棺材顶上老旧的布老虎睁着灵动的双眼一眼不眨看外面,灵堂外风雨交加,棺材旁安静无声,梦里十五岁的沈惟一高举着蹴鞠跑进学堂跟同窗说他哥又给他买了新蹴鞠,下学后大家一起玩。他们尽情挥洒汗水,玩得酣畅淋漓,天快黑时各回各家,他抱着蹴鞠回家时哥哥还没回来,但福伯来告诉他,他哥让人给他从外地带了好吃的点心,让他饭后再吃,吃了早点休息。

他的蹴鞠永远比别人的新,他哥一个人给他的关心胜过别人全家的关注,他从来不自卑自己是捡来养的,他自豪他是他哥带大的。

雨声渐大,梦里也在下雨,天气瞬息万变,五岁的他枯燥地坐在石阶上等着爹爹回来,想和爹爹漫步在雨中,一脚踩出一个大大的水花,然后爹爹把他抱起,去哪里都不放下。

梦里的雨声逐渐与现实重叠,刚睡不到半个时辰的沈惟一醒后望着灵堂外的雨幕出神。

他抬手摸着棺材,轻声叫着:

“爹爹……”

是最亲爱的爹爹啊,时时刻刻都想见到爹爹,要爹爹抱,要爹爹哄,要一起吃饭,要哄着睡,要用爹爹的大勺子喝汤,在爹爹晚归时要抱着爹爹的衣服闻到爹爹的气息才能安心睡去,要和爹爹一起赏花,答应了阿娘要给爹爹守灵。

是爹爹啊……

三十五岁失去你。

孩提的欢乐,少时的迷茫,青年的如愿以偿,计划老年拄着拐一起去散步,夕阳下手牵手约定永不分离。

最迷茫时问:“我是你生的吗?”

最生不如死时问:“可不可以不要走?”

那是人生第一次小心翼翼的期待,与最痛苦时得到否定答案的。

我怎么不是你生的呢?

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毫无保留爱我?

你怎么不能多陪陪我呢?

余生除了你,还有什么能使我停留?

十六岁到十八岁,寄出来的五十二封信写满我想你,未寄出的五百三十六封写满我爱你。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爱你,只是那爱罔逆伦常,而我也不懂爱为何物。我爱你爱的好痛苦。一个人的单相思,似爱非爱的畸形情愫,不敢亲吻的唇。

更早一些,你搭着薄被在屋檐下安静地看我,我举着小风车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童年的旧荷开了就不会败,你送的布老虎永远不会老。亲情是你,友情是你,心上人还是你,永远处在我心里第一位的你,绝想不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这样的你,我如何不毫无保留爱你,如你一样?

爹爹,或是哥哥。沈小公子,沈懿,沈沛白。

我必定也毫无保留爱你。

说要在墓碑上刻下你我画像是骗你的,我才不舍得别人看见你的模样,那张脸,或哭或笑,或怨或怒,都只属于我。

说不成亲就没有根总惶恐不安是骗你的,我怕你腻了我要娶别人,“沈夫人”这个头衔自己顶着才最为安心,你需要一场婚宴定心,需要所有人都见证我不会离开,你总逃避,你不敢提,我来提。你在哪里,我的根就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沈惟一扶着棺材起身,把身上丧服脱下丢进火里,露出里面穿的新衣服。

火焰映照下大雨如注,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膜,沈惟一静静站着,听着雨声烧了大堆纸钱,他写的不敢收到回信的信,沈沛白写的寄不出的信,都在这个混着桂香的雨夜一同焚烧,连同那只模样呆呆的布老虎,全都于今夜消失。

雨声如泣,沈惟一高瘦身躯的影子立在身后,像又一尊棺椁。

火焰在他眼里逐渐转小,他这才转身,往前走几步,默默推开棺材,摸着里面没有温度的脸,指尖一点一点抚过眉眼,俯身在毫无血色冰凉的唇上轻轻吻过,好久好久,舍不得离开。

棺材挪动,合上一半,灵堂似乎没什么改变。

沈惟一从打开的那头扬手洒出大把纸钱,在满天纷飞的纸钱下,在绵绵雨声里,棺材缓缓合上。

这一把,是沈惟一给自己撒的。

他抱住沈沛白,像小时候一样依恋,紧紧地偎在他身边,看起来亲密无间。

“哥哥……”

他低声叫着。

答应每年折一枝海棠去看你还是骗你的。我根本撑不了一年见一次,仅仅只是这几天不见,就已经生不如死。不要生气,我没有爽约,不必每年折一枝去看,以后每天都能看到。

说你死了我会好好活着也是骗你的,你都不在了,我怎么活?世间风景再美,没有你的地方我哪里都不想去,再好吃的食物,也找不到分享的人。我本该与你永不分离,我为你而来,我一直都在仰望你,像仰望高悬天边的素月,我们无法割离,我就该爬进你的棺材,我生时一直睡在你身边,死了也要躺一起。

若苍天有灵,保佑我们下世还会相遇,我养你长大,你做我的童养夫,我还叫你,哥哥。

是我的,哥哥……

是我的,沈懿。

两只紧挨着的手十指相扣,沈惟一亲昵地蹭蹭沈沛白脸颊,哭着,又笑着,小声唤他:“沈懿……”

你就该属于我。

……

隔天发棺,一切准备就绪,魏鸣找不到沈惟一人,只在书房找到一封遗书,同时下人们在棺材上发现一瓶钩吻。

遗书上只有三个字:“下雨了。”

开棺一看,他们的手牵得很紧,很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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