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池畔,祭祀仪式进行到一半。新上任的精灵先知旌云低着头站在岸边,手中捧着灵池雪莲的枝叶,口中念念有词。
精灵语的音调婉转缱绻,祈祷胜利的字句被先知用法术带向高空,靠近神祇居所之处。
樊霄坐在王座上,心思却早已不知道飞去了何处。递往琳琅天城的信笺三日前送达长老殿,混沌亲自应允了那场审判,于是在7月中旬,前任精灵先知琅轩将会被禁锢在角斗场内,充当罗兰公国和精灵族建立同盟的祭品。
“专心,”站在他身侧的宴琛低声提醒道,“旌云在看你。”
樊霄抬起眼,身披层层叠叠白纱的先知冷眼望着他,等待帝王的回应。
“龙族的长啸隔着千里冰原传递至此,那是他们宣战的信号。百年前的我们就能占领白龙湿地,将巨龙的尸体填满胡佛天坑,如今又何必惧怕那些藏身雪原的懦夫?”樊霄起身,“灵池孕育我们,树塔庇佑我们……精灵族永垂不朽。”
他要去琳琅天城,在一切结束之前……再见他一次。
“王,”旌云屈膝行礼,“精灵族永垂不朽。”
日光穿透树冠,落在樊霄肩畔。宴夕站在人群之中,仿佛听见了苍穹与光明之神哈萨莱茵的呼吸声。而她仰慕已久的神立于高处,受万人敬仰。
仪式结束于午后,竹瑜跟在樊霄身后进了木屋,又被宴琛打发去了别处。他在门外等了半晌,没得到进一步的指示,便一步步走到了灵池悬崖边,蒂法斯塔大瀑布的起点。
“竹瑜哥,好巧,”宴夕笑道,“你怎么也来这里?”
悬崖之下,滨塔西斯平原青葱一片,就连远处的法尔伽鲁姆都变得只有手指大。罗茵莱河流淌不止,奔涌向他看不见的尽头。
“光精灵之森的对岸就是胡佛天坑,我们的内应得到了消息,龙族大概率会强攻天坑,抢回地脉玄龙的尸体铸造堡垒,”竹瑜说,“战场会是你的舞台,杀条龙吧,你会成为精灵族最强大的战神。”
宴夕握紧了手中的长枪,红缨穗摇曳在风中,像是盛开的花朵。
“我不会让王和哥哥失望的。”
樊霄离开窗边,伸手拉下竹帘,缩到了角落里的椅子上。自始至终,宴琛都坐在正门边的高凳上,一言不发。
“累,”樊霄抱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琅轩的左眼,“快结束了吧?”
宴琛不为所动。
“宴琛,你说过的,我该去偿命,”樊霄顿了顿,“我给了那么多好处,混沌才愿意让我见他一面。”
“如果早知道你之前那些不过是投名状,我不会答应,”宴琛看着他,“精灵族不是你达成目的的工具,小夕也不是。你在把我们……往一条死路上带。”
樊霄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说,“先知说了,精灵族永垂不朽。”
罗茵莱河奔涌不息,造就了无令城,也一次次将其毁灭。
百里渊坐在桥边,脚下的河水被血液染得泛红,带着一股腥气奔向东方。
“城主,明面上的都解决了,”下属停顿半晌,“但暗鸮……”
“听说江家人重掌了天星观月楼,抓到的暗鸮就先留着吧,”百里渊低声道,“养在地牢里,等拿到名册就让他们死得痛快点,省得有人怪我虐尸。”
下属心中有数,那“有人”究竟指谁,他们这些心腹都知道。
“是,”他答道,“另外,琳琅天城对您下了通缉令,他们应当会在我们之前抵达裴陵,沿途暗桩也传来消息,很多人都想拦截您。”
“去的这一路不会轻松,我知道,你不用担心,”百里渊说,“城中最近还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吗?”
无令城近几日除了被血洗的骑士团,还无端出现了许多怪人。他们有些力大无穷,有些凭空取物,有些甚至能操控他人,搞得一整个城人心惶惶。
别人或许会以为是什么妖魔降世的异象,但百里渊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位远在东部的联盟大少爷。上一次见面时的塔尔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了什么样……这些人,和他有关系吗?
“禀告城主,有增多的迹象,但前来上报的人多数不曾掌握证据,我们也无法在此情况下无故抓人。”
“别抓了,让他们去吧,”百里渊望着东方,“阻止不了的,我们、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真相。”
罗茵莱河奔腾不止,自西向东终年不歇。河水会冲淡血腥气,暴雨也会洗干净污黑。
他们只用了不到七天时间就翻过数百公里,赶到了裴陵外城。6月28日入夜,火便彻底燃烧了起来。琳琅天城早有准备,涵山城先遣军队抵达的同一时间,战场的号角便响彻天际。
长老殿十二长老科德奈·霍姆兰德亲自率兵抵达边境,罗茵莱河刚洗干净无令城的血水,裴陵便再次将其染成赤色。长老殿联合血族暗党,不到天明便将裴陵破开了一道缺口。然而破晓时分,鱼散疏带领玉程山联军准点抵达,带来了涵山城新研制的银质武器,以及从西南运来的火铳。
阿诺德和亚伯在巴哈慕森林的这段时间不仅解决了西南气根外的麻烦,更是借着虞影溯那笔足够多的钱,联合西南气根边境骑士团和巴哈慕守卫军,在法拉特亚制造出了射程比先前多了两倍的火铳,精准度更高,内嵌着专门针对血族的包银弹珠。
火铳和银质武器破开了血族的防御层,但裴陵西侧地处封灵结界之外,法术攻击依旧棘手。百里渊借助火铳将战线强行推移至城中,鱼散疏从南方包抄,终于在正午之前将他们按回了结界之内。
可终于看到曙光的血族暗党根本不会甘愿受制于封灵结界,科德奈利用他们的疯狂策划了一场反扑。潜伏在暗处的吸血鬼在日落的同一时间向百里渊所在之处发起攻击,数百道数不清的法术飞速朝同一方向聚拢。
没有人能在这种攻击中幸免于难,而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威压却骤然从天而降。
所有术法被截断在半空,百里渊站在临时指挥处的楼顶,周身的风带着属于魔族的气息,掌心开合间,半空滞留的术法接二连三地原路返回。
魔族本就是天敌,暗党成员即使希望回归北大陆,但也不愿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见状多数都藏匿了身形,想要寻找逃离的机会。可那些源于他们的法术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紧追不舍,直到最终落回他们身上。
昆德尔兰的术法——归还。
百里渊在法术发动之后便瘫软在了庇护所里,昆德尔兰留给他三次保命的机会,但每一次的代价都是长达三小时的瘫痪期,他在此之间没有任何自我行动的能力。这段时间足够他死个几百回,但血族暗党的突袭意味着主帅周遭防御薄弱。
科德奈藏在后方,本以为自己高枕无忧,却不料眨眼间便被扼住了咽喉。来者手中空无一物,气流带着锋利的刃,一看就是法术。
而封灵结界之内,只有混血才能得到豁免。
那人手起刀落,却不料眼前的科德奈在脖颈尽数断裂之后却化为灰飞,消失在了裴陵城中。替身被害,周遭守卫听闻异动迅速赶来,他只能将自己隐身,借着翻飞的窗帘离开。
自此之后,混血的踪迹出现在了裴陵的各处。长老殿不再掩盖他们的身份,而那些原本希望藏在人类之中的也逐渐为了保命而露出马脚。百里渊回复行动能力之后立刻令人统计大致的人数,而就在他午夜刚准备闭眼休息片刻之时,罗兰公国北部,安萨亚的军队却抵达了裴陵边境。
他们从北部带来了大量的补给,而与此同时,从无令城出发的后方供给部队受到暴雨拦截,困在了半路。
而天不如人愿,祸不单行。
第二日日出后不久,琳琅天城在裴陵战况未知的情况下突然向涵山城出兵,十长老纳比拉尔率兵压境。如塔尔所料,涵山城内除了兽人族,还有一战之力,其余人类几乎无力抵抗混血。不过几个小时,第一道城墙便在正午时分被破。
江兰烟亲自迎战,兵刃交接,战马嘶鸣。她知道修斯会从玉程山支援,另一侧的含泉也会有应对之策。但他们赶到至少需要半日的功夫,在那之前,涵山城不能破。
她收到过琳琅天城内部传来的情报,纳比拉尔的攻击主要依靠强度极大的蛛丝,他擅长控制暗器,因此相隔百米也能轻易取人性命。第二道城墙外已是一片狼藉,守城武器拖延不了太久。
“准备火油,”她当机立断,“越多越好,但不要聚集人群。”
副官有些为难:“将军,现在已经是初夏了,火油恐怕……”
“找不到就用你当燃料,”江兰烟满眼狠戾,“反正被烧和被他们杀一样,都是死。”
纳比拉尔的那双眼睛仿佛近在咫尺,她站在第二道城墙之巅,远眺着失守之地的硝烟,头一次恨自己身为人类如此弱小。
“另外传信东楼,告诉我哥我要见他,”江兰烟的声音有些哑,“至少,护住涵山城。”
一旦涵山城失守,两侧相邻的玉程山和含泉就会因唇亡齿寒而变得岌岌可危。玉程山尚且还能凭借地势和镇守的魔族获得喘息的余地,可含泉的兵力却比涵山城更弱。
而含泉是风落泷的入口。
混血种的恢复速度极快,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硝烟散去。她借着风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随着日落,带着黑夜涌向她。
“将军!火油备了!”城墙下有人高喊,“百姓们把家里的存着的都拿过来了!现在指挥处门口全是油车!”
“运上来,”江兰烟说,“让他们走,所有人向南避难,兽人族会带他们走官道。”
城内早就不剩下多少人,难民早就另寻出路,留下的都是在这里扎了根的人。
“是!”副官连忙行礼。
江兰烟总觉的哪里不对,涵山城的防守照理说不应该如此轻易就被破。纳比拉尔不是那种法术强大的混血种,他大多攻击依旧依靠武器,凝结出的细丝即使足够坚韧,也依旧怕冰火……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火油被接二连三运上城墙,守城士兵归位,等着一声令下便开启攻势。江兰烟看着远处逐渐压境的黑色方阵,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等等!”她猛地转过头,“旷星在哪里?”
“将军,他早一步前去疏散百姓了,”副官双手背在身后立定,“需要我……”
“你手里是什么?”江兰烟眯起眼睛,“拿出来。”
副官一愣,闻言立刻照办。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焦炭,不痛不痒,可皮肤一点点变黑,随后化为灰飞,只剩下森白的骨骼。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想要发出尖叫,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江兰烟只觉得一阵耳鸣,似乎在高频的嗡鸣中听见谁打了一个响指,那声过后,周围的守城士兵同一时间被看不见的火焰焚烧。他们接二连三坠落城墙,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边下落一边灰飞烟灭,落到地上只剩下白骨。
副官竭尽全力伸出手,指尖白骨触及江兰烟的鞋尖,散成了认不出的骨架。
6月的最后一天,亚恩城驻地内,塔尔将虞影溯画的攻防图复制了一份放在弗洛桌上,带着死灵往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