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威压和之前从赫卡洛斯身上感受到的十分相似,甚至更加令他熟悉。虞影溯笑了一声,他很快就知道了这是灾祸的手笔,他不想让他们离开梦塔地下一层一步,为此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这里可能是幕的内部。
“灾祸,我不知道你什么目的,”虞影溯压着声音,“但至少把我放出去,塔尔一个人对付不了他。”
他没有得到回应,灾祸铁了心要把他们困在这里。下坠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持续加速造成的压力让虞影溯的膝盖承受不住跪在了地上。他的视觉被剥夺,听觉也因为风压变得模糊,但好在指尖触到的东西还是真实的,他还能往前走。
“说话,你们之间不可能全无联系,脱离他之后你强了很多,如果是怕他承受不住其实你可以直说,”虞影溯低声道,“他不会锁着你。”
『我知道,再等十分钟放你们出去,』灾祸的声音出现在了他脑中,『我不会害他,至少在我的角度是这样。』
虞影溯一愣,又说:“死灵也是这么想。”
『我和他其实是一样的,』灾祸低语着,『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会怕你了。』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从没见过,也因为你身上有我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东西,』灾祸好像是笑了一声,『如果今天之后我消失了,帮我跟塔尔说句抱歉。』
虞影溯觉得自己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在掌心触及地面的瞬间低吼道:“你自己去说!”
过度的抵抗令他产生了反胃的恶心感,而灾祸从那之后就没了声音,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不言语。如他所言,失重和威压在五分钟之后就开始逐渐减轻,玄逐归在第八分钟找回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朝着虞影溯所在的方向爬了几步,却被玄霜挡住了去路。小豹子早就失去了意识,他在失重消失之后几分钟才缓过神,一边呜咽一边往玄逐归的颈侧蹭。
“我……靠……”燕拾好半天都没爬起来,“这是灾祸?”
玄逐归还没来得及回答,尾指上的戒指倒先动了。赫卡洛斯的传讯迫不及待地接入,玄逐归还没来得及回应,雾镜之中就陡然间出现了兰克的脸。
“长话短说,”兰克的脸色极差,“涵山城的状况还在可控范围内,但君弦已经到了法尔伽鲁姆内部。”
玄逐归顿了顿,问:“都城地下暗道还在吗?”
“旷星几天前第一次尝试从地下暗道走,发现里面已经被淹了,能走,可最后在王宫入口的地方被堵住了,”兰克低声道,“他差点没出来。”
“大长老真的不知道契约恶魔?”玄逐归皱着眉,“我不信他不知道,但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对此作出任何一点对策?”
“放长线钓大鱼,”虞影溯道,“他知道塔尔是谁的孩子,如果现在就把联盟里残留的势力全部拔干净了,那之后他不仅没有消息来源,也无法通过内部动向来判断我们这边的意图。”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现在看来他或许是同样想掌控这四个契约恶魔,”兰克说,“昆德尔兰现身了,现在的蔺堰被百里渊全盘掌握在手心里,只要大长老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动身进犯苍炱。他们得到的命令只有不背叛塔尔,因此只要这些命令对他而言没有坏处,昆德尔兰是不会拒绝的。”
“卡佩尔修呢?”虞影溯问,“还有弗洛·蒙蒂尔,他在哪里?”
“找不到,我们还留在森林里的人手有限,如今能够掌握的只有深渊海边的矿场和一些边缘地带,空中滞桥到石殿周边全部被联盟占领,守在那里的是九长老楼庭笙。十长老纳比拉尔和十一长老拉迪恩娜分别去了安萨亚和伊安迪尔,拉弗雷恩家宣誓效忠,现在八大城有五个被掌握在了罗兰公国手里,”兰克顿了顿,“我很久都没有见到过楼庭笙了,他身上的起誓法阵还是对涅亚的,不一定会追随塔尔。”
联盟长老殿如今除了二长老阿莱西娅和三长老塔尼亚不知所踪之外都各司其职,他们原本以为十二长老就是藏身于君弦身边的南初,但他的死讯却直接否认了这个可能性。
“整理个长老殿和四大家族的分布给我,我这边忙,”玄逐归说,“军师还好?”
兰克那边沉默了,玄逐归还以为是通讯断了,几秒之后才发现对方的脸色很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话。”
“落霄发作了,军师和姚新旭的毒在同一天开始起效,莱茵雪兰已经不管用了,”兰克的声音很轻,“你现在要见她吗?她今天的状态还算不错,应该可以……”
玄逐归像是整个人都停止了,他看了虞影溯一眼,又环视了一圈四周,过了很久也没有给出答复。地下钱库的出口已经开启,虞影溯的脚踝隐隐作痛,那是从塔尔身上传来的知觉,他们之间的联系恢复了。
玄逐归说不出话,他坐在地上抱着玄霜,指尖抽搐一般一松一紧,像是控制不住动作。虞影溯比了个手势让燕拾他们赶紧离开,自己在掌心给塔尔留了个消息,走到玄逐归身边等人都消失了才开口问:“军师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天前,那时候我联系不上你们,”兰克说,“她其实不想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得知道。”
玄逐归捂住了脸,身体很久都没有起伏,呼吸似乎都成了多余的附属品。玄霜被他揽在怀里,柔软的白色皮毛上沾满了冰霜,稍稍一动就能落一地。
“她会很痛,”玄逐归哑着声,“很痛……一直疼到……”
一直疼到离开的那一刻。
玄逐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他远比表面上看上去落魄得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沈初墨是他在玄家为数不多的避风港,他在她怀里可以不用面对世家的勾心斗角,不用考虑都城里的闲言碎语。他可以因为陷害而将整个家血洗一遍,却不敢在入魔之后见沈初墨哪怕一面。他们太过于熟悉彼此,熟悉到稍有一点变化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不在意沈初墨的身世,那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但入魔却不一样。
兰克似乎已经帮他做了决定,他从议事厅走向了后花园。玄家的步道对玄逐归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在这里长大,直到如今才忽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也不会是以前的模样。
而后不过数秒时间,兰克猛地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玄逐归入魔了,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一点,”沈初墨似乎在和谁说话,她的声音隔着一扇半开的窗从屋中透了出来,“且不说他能不能从魔族结界里出来,就算可以,我也不会让他再踏进玄家一步。”
“我不是说不让他回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沈军师,我和我哥哥无非就是要确保苍炱万无一失。”
“难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沈初墨低声问,“我也不是人类,至少在我眼里,魔族比人类更适合当一个庞大组织的轴心,因为长寿,也因为强大。”
兰克没有再靠近,长久的沉默之后,玄逐归突然是回过神来一般笑了一声。他把脸埋在了玄霜的毛发之中,笑着笑着就开始浑身颤抖。
“兰克,让我……看看她,”玄逐归说,“远一点,就……看一眼。”
那扇窗后的纱帘被风掀开了,沈初墨的眼睛睁着,但视线却没有落点。兰克对着屋内的江兰烟比了个手势,这位江家家主掀开了纱帘,让玄逐归看见了沈初墨的侧脸。
“兰烟?”沈初墨问,“怎么了?”
“今天屋外的阳光很好,门口的瑞香开花了,我喜欢这个味道,”江兰烟和兰克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把轮椅上的沈初墨带到了窗边,“苍炱那边还好,交界处有涵山城的帮忙,联盟暂时攻不进来。修斯是个好将军,又鱼散疏帮衬着,只要粮草和军械不断,我们能赢。”
沈初墨轻轻应了一声,她顿了顿,等屋外的这阵春风吹过后闭上了眼睛。
玄逐归隔着雾镜看见了她,沈初墨比他离开的时候瘦了很多,露在外面的手腕仿佛只剩下了骨头,偶尔还会出现一丝血迹。她指尖会不时地颤动,似乎是疼极了,又在适应之后艰难地松懈力道,佯装成全然无事的模样。
“不说话吗?”虞影溯轻声问,“无论说什么都行。”
玄逐归摇了摇头,他抿着嘴角,连眨眼都有些舍不得。怀里的小豹子传来了一声难耐的呜咽,玄霜的爪子开始乱抓,像是忍不住疼,在四处挣扎。虞影溯的掌心往他心脏所在的位置按了按,很快就被搂住了胳膊,紧紧抱着不松手。
而就在兰克准备离开的时候,沈初墨再一次开了口:“他还是不要回来了。”
玄逐归的呼吸再一次停了。
江兰烟猛地看向兰克,也同一时间看到了雾镜之后的玄逐归。她身边的沈初墨仿佛是对周围全然无知,继续道:“落月同盟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绝不接受嗜杀成性的疯子。”
江兰烟一个劲地给兰克比手势,但却被玄逐归阻止了。他站了起来,让虞影溯抱着发抖的玄霜,低声道:“听她说完。”
“你说得对,我保证不了他不会发狂,”沈初墨的声音比起之前清亮了不少,“他靠着玄家和姚家人的命获得了入魔的途径,那屠杀就成了天性。除非有人能够束缚住他,否则……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玄逐归闭上了眼睛,他无力地低下头笑了,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你还是这样”。
兰克站在月眠城的春光里,不知为何觉得照在后背的阳光冰冷刺骨。雾镜对岸的玄逐归似乎笑了笑,他说了一句“我还有事,之后联系”便断了联系,彻底关闭了联络的通道。
“你不觉得她是故意的吗?”虞影溯问他。
“是或者不是其实没什么区别,”玄逐归说,“她让我永远都不要回去,而我在走之前答应过会让一切都如她所愿。她不想我看到她今后的模样那就不看,我已经逼她活过一次,那时候如果知道落霄是怎么要人命的,我一定给她个痛快……走了,玄霜,我们该出去干活了。”
小豹子从虞影溯怀里跳了出来,玄逐归一改之前的落魄模样,仿佛重生了一般无所畏惧地踏上了阶梯,回到了梦塔的一层。但就在即将离开地下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在同一时间猛地顿住了,现在不过是午后,梦塔之外的无梦城已然陷入了一片漆黑,周天的光芒尽数被遮挡,星空与双月不见踪迹。
相隔不远的无间塔完好无损,黑色鬃毛的巨狮站在无间塔顶,后背上坐着面无表情的塔尔。玄逐归心下一惊,用最快的速度踩着封喉刃沿着阶梯一路爬升到了第七梦境的顶层,却发现灾祸已经不见了踪迹。
虞影溯的掌心再次传来了疼痛,塔尔这回只写了一个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