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鹤在日落时分准时起飞离开了落日泊,秦侑戎在湖边守到了深夜,但最后一只瘦小的幼鹤迟迟没有煽动翅膀。它望着南方,也不叫唤自己的父母,只是低头平静地看着湖面。秦侑戎走近了些,但他的靠近让幼鹤吓得够呛,一个劲地拍动翅膀想要后退,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起飞。
“很少见,”秦侑戎低声道,“通常我不插手。”
他嘴上这么说,但却一步步逼进了幼鹤,俯身之后一把抱起。它的颜色和成年之后的冰原鹤相差很多,或许是为了更好地藏在黑暗中,夜空一般的深蓝色绒羽虚掩在天蓝色的羽毛之外,成为了保护层。
“从这里到西南需要多久?”塔尔问。
“往迁徙的方向飞,正午能碰到,”秦侑戎把幼鹤塞进了塔尔怀里,“带去鹿神那里,回见。”
他三两步就钻进丛林消失在了塔尔的视线中,冰原鹤在怀里发着抖,害怕得一个劲掉眼泪,却一动也不动。塔尔以为它冷便燃起了火,白色的光吸引了幼鹤所有的注意力,倒像是真的安抚了情绪。
秦侑戎说得没错,塔尔在正午十分沿着气息成功和虞影溯跟玄逐归汇合,停在了鹿神的庇佑范围之内。玄逐归一见到幼鹤就接了过去,爱不释手地揉着它的羽毛,连肩膀上挨了一嘴也不在意。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幼鹤身上的深蓝色绒羽就褪得差不多了,如果鹤群晚一日出发它就能跟上父母前往赫萝山系。
“森林东部有人进犯,秦侑戎应该是去那边了,”塔尔道,“有计划吗?”
虞影溯一怔,他不知道塔尔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一路我都在想,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会真的只是来找个坐骑,”塔尔笑了笑,“在文曼那边埋的种子是时候发芽了,陈安瞒住了那天的消息,但迟早会有曝光的一天,与其让别人操控这个时间,不如握在自己手里。”
虞影溯头一次有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他没说话,因为塔尔显然还有别的依据。但对方忽地就撇开了视线,盯着远处的地面,过了很久才又问:“你……和凌晚殊要了什么东西?”
这里有人心虚了。
“一些方便之后行事的小把戏,之后你就知道了,”虞影溯没有隐瞒的意思,但也不想全说出来,“我原本没打算过来,现在这个情况去东部森林才是最好的选择,但追羽一个人搞不定那么多动物。”
“别编排我!”玄逐归在远处一边撸鹤一边大叫,“至少我不出卖色相来勾引动物!卑鄙的吸血鬼!”
玄逐归这个反应并不常见,塔尔下意识问:“你们打赌了?”
“一个很小的赌,现在该兑现了。”
虞影溯的行动计划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塔尔跟着他一路回了之前的据点,直到看见一地的动物尸体时才忽然反应过来。桑格丽安率领帕卢莫本斯攻占琼佩密林,而面对地头蛇秦侑戎,古魔派第二领主的大腿谁不抱谁是傻子。
大规模入侵密林的意图太过于明显,灼凌毁掉了很大一部分东部的森林,草木枯亡动物惨死,这时候既可以扩张城池,又能占领永夜矿脉第一入口。但帕卢莫本斯不能没人镇守,桑格丽安一旦离开,隔壁鉴天城的墨江十就不会坐以待毙,毕竟她势力扩张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必定是他这个挡了路的第一领主。
所以她需要一个帮手。
“我不知道你打不打得过秦侑戎,”塔尔皱着眉,“他擅长伏击,短距离内速度极快。大腿两侧有两把甩棍,两只脚鞋后跟各有一个齿轮,我没见他用,但要注意。”
虞影溯顿了顿,又问:“就两把甩棍?”
“只看到两把,可能不止。”
“好,”虞影溯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塔尔心里清楚,直到回王宫之前,他们相见之时或许都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都不如之前在法尔伽鲁姆那样坦诚,有些事情靠连蒙带猜能察觉得到,但塔尔心里明白,虞影溯真正想要瞒下来的事情他一件都不会知道,他连独角兽信物如今在谁手里都不清楚。
可有一点毋庸置疑,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说你爱我,”塔尔低声道,“你说爱等于信任。”
虞影溯笑了,他低头在塔尔唇角边留了一个吻,说“我爱你”,说“我永远都爱你”。塔尔闭着眼睛,鼻腔里满是他身上的气味,又听见他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道:“不止信任了,还有欲望和永恒。”
几乎就在下一秒,玄逐归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的身后,掌心的碎玻璃在塔尔的后颈上划了一个很浅的伤口。塔尔被忽如其来的刺痛激得一顿,还没回头就眼前一黑,浑身失了力道栽进了虞影溯怀里,很快失去了意识。
“完成,”玄逐归道,“灾祸竟然不阻止你。”
“他通常不做多余的事情,”虞影溯让塔尔靠在树干边,用许久不曾使用的小银刀划开了自己的掌心,归鞘后放进了塔尔手上的储物戒内,“你那迷药哪里来的?”
“君后给的,说效果绝佳,”玄逐归叹了口气,发现灾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塔尔身上跑进了封喉刃里,又变成了人,“等他醒了我们就去找秦侑戎,但他感知能力那么强,发现不了你糊弄他?”
“就是因为他感知能力太强,”虞影溯已经足足有一周多没有进食过了,他习惯了饥饿感,但被银器划伤之后的掌心刺痛难耐,血一直在滴,“这里人太多了,他只能从中分辨出血腥味,这就够了。”
玄逐归顿了顿:“那你弄晕他干什么?”
“秦侑戎和他接触过,只要稍作留意就能发现他的气息消失了,”虞影溯的指尖离开了塔尔的脸颊,“就可以假装是我背叛了他。”
灾祸走到塔尔身边把他横抱在了怀里,他朝着虞影溯点头,像是在说会照顾好他,而后者得到回复后轻轻一笑,跳跃间消失在了层层密林之中。
玄逐归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维持这种几近不可能的信任,扪心自问,他和沈初墨之间都做不到如此。塔尔在被他划开后颈的时候连挣扎都没有,他分明还有几秒钟的时间可以逃跑或者反抗,但他只是一愣,之后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也不理解,”灾祸像是看出了玄逐归的心思,“我之前总觉得他要害塔尔,但转个弯就想明白了,他们只能这样。”
“为什么?”
灾祸木着脸,半晌后道:“会有数不清的人从中作梗试图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这些事塔尔都知道。我以前听过最心酸的一句话是他说想和虞影溯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玄逐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灾祸自己接上了后半句:“意味着他们要消灭所有的敌人,如果有一个人在那之前死了,他们就是所有人眼中的死敌。”
“只是个名分而已,”玄逐归说,“如果是我……我不在意——”
“你真的不在意吗?”灾祸问他。
玄逐归顿了顿,他发现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能有,谁会不想要?连我都想要,”灾祸冷笑,“玄逐归,你难道不想和沈初墨结婚吗?”
玄逐归一言不发,他低着头踢了踢地上的枯黄的落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古代恶魔可能都是一样的货色,即使是这个尚且年少的“幼崽”也有着直击人心的本领。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早就不是人了?我知道人类的灵魂坚韧,但人类的思想腐朽至极,”灾祸毫不留情,“你这样怎么当魔族大君?”
玄逐归皱着眉,问:“我为什么要当魔族大君?”
灾祸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塔尔知道你的自主性这么高吗?”玄逐归又问。
“知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人,”灾祸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停下吧,他要醒了。”
琼佩密林的东边传来了爆炸的声响,滚烫的烟尘混杂着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玄逐归闪身躲到了一棵树后,而灾祸展开了一张幕将高温和灰尘都隔绝在外,把即将苏醒的塔尔放在了一堆落叶上。
掺杂着灼凌的火过境之处寸草不生,连树皮燃烧后的残骸都散发着被腐蚀的气味。但塔尔却像是被这一阵火给叫醒了,他一边起身一边控制着灾祸收起了幕,等滚烫的热风一过,深渊烈焰便拔地而起。
“跟上。”
火翼展开,玄逐归踩上了封喉刃才能勉强跟上塔尔的速度。他径直朝着森林东部而去,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到了最后连一棵树都看不见,只有黑压压的军队。秦侑戎早就被层层围住,占据琼佩密林的领主没了巨兽相助就是个光杆司令,即使再强也抵抗不了成千上万的入侵者。
桑格丽安就是要消耗他的体力,将他彻底抹杀在此。古魔派第二领主亲自前来,她悬浮在高空,垂着眼一边笑一边看着秦侑戎的动作逐渐狼狈,到最后连藏匿气息的力气都没了。灼凌已经随着雾霭浸入了土壤之中,潮湿的泥地并不利于高速动作。
而塔尔的火宛若一记雷击降落大地,他舍弃了极致的温度,低温的金色火焰瞬间将秦侑戎四周方圆百米内的围攻者吞噬,限制了他们的动作。
“离开这里!”塔尔大吼,“你不会想死在这里。”
秦侑戎又何尝不想走,他趁机发起了攻击,甩棍的每一次挥舞都能夺走数条性命,甚至用上了鞋后跟的齿轮才最终开出了一条通往密林深处的路。而就在此时,虞影溯却挡在了他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拎着一把深灰色烟雾幻化而成的镰刀,活像一个拦路死神。
金色的火焰瞬间净化,刺目的白毫不留情地朝着拦路者而去。滚烫的烈焰被镰刀劈开了一条缝隙,虞影溯的动作快到连残影都没有,转瞬之间就从地面跃起,掐着塔尔的后颈把他按在了地上。
“杀了秦侑戎。”桑格丽安的声音出现在高空。
“你太自大了,领主大人,”虞影溯用膝盖抵着塔尔的咽喉,抬头朝着桑格丽安笑,“不要命令我。”
塔尔趁着他注意力转移点燃了他的衣摆,黑色上衣瞬间化为灰烬,裸露在外的皮肤也遍布灼伤的痕迹。治愈之火紧随而至,但破坏的速度远大于愈合的,疼得虞影溯紧紧咬着牙,深灰色烟雾猛然炸开。
这里没有可以助燃的东西,虞影溯慢了半拍的动作不留痕迹地给了他逃跑的机会。深渊烈焰在瞬间夺走了周围所有的氧气,窒息甚至蔓延到了战场中心,连桑格丽安都皱了皱眉,后退了数十米。
塔尔趁机跑进了森林,他点燃了沿途所有的枯木,不过数秒就在他们和帕卢莫本斯军队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
“停,”桑格丽安阻止了军队的追击,“不要追了。”
虞影溯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白发上沾满了黑灰,看上去狼狈至极。但桑格丽安却缓慢地接近了他,随手帮他恢复了皮肤上的烧伤,问:“文曼被你杀了?”
“还活着呢,”虞影溯笑了笑,甩了甩头上的灰,“好歹上过床,他可真不留情。”
“斯卡文吉尔家的人都这样,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自己,”桑格丽安打了个哈欠,伸手想摸他的脸,“愈合了,但痛感还在,半夜睡不着的话……小美人,可以来找我。”
虞影溯毫不客气地拍掉了那只手,脸上的笑意变了意思:“谢谢您的好意了,我不过是欠债还钱,替他守这片密林。”
桑格丽安眯着眼睛:“我要密林。”
“那您在这里待着吧,我可以替您守帕卢莫本斯城,”虞影溯道,“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