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城门前。
雨灾山洪过后的第三个月末,两阁派出的队伍终于到来。
两名红袍差官远远就掀开窗帘,引领翘首看向城门。
夏城门外衣冠云集,簇拥着道锦衣鹤影。
赈灾队伍原是由太子带队,总揽东岭赈灾诸事。随队有两阁阁首亲自任命的两名差官,女名农迩,男名熊云柯,主司监察。另有各部各级职官若干,各司其职。
然而靠近熇州界时,队伍突遭意外,太子下落不明。
为免耽误救灾,两差官把此事上报两阁,只留小队侍卫寻找太子,其余众人整顿过后继续前行。
此后始终没有太子音讯,二人为此惶惶不安,食不下咽。
直到昨日,探路信差来报,道是太子已经平安抵达夏城。二人惊喜交加,半信半疑,彻夜难眠,今晨不等天亮就下令出发。
此刻,距离城门尚有百丈,但二人遥遥望去,几乎可以断定——那道身影就是太子。
二人喜极而泣,连忙叫停马车,徒步向太子奔去。
职官们紧随其后,织成人潮,播土扬尘,浩浩荡荡涌来。
不消片刻,红绿青玄扑跪成片。
听完农迩自咎请罪,再听熊云柯颂扬太子洪福齐天,赵结颔首宽赦免礼,随后慰问几句,引其同季真及夏城百官见礼寒暄。
两刻钟后,队伍开进夏城。
熊云柯得季真准允,至州府衙门安排随行职官与夏城诸官接洽工作。
农迩则随赵结回到王府,禀明各州灾情及沿途所见,唏嘘遭此天灾,东岭百废待兴;感叹官民同心,万事具有起色。
一切有条不紊,向好发展。
——除了奉行。
从头到尾,农迩都没谈及奉行。
奉行离开后,赵结始终心绪不宁,他急于确认她的安危,便主动提起:“归殿下状况如何?”
“归殿下?”农迩困惑不解,谨慎回说,“归殿下前往漠海并非公务,即便有信寄给两阁,但若与东岭事务无关,便不会送到我等手中。”
“有两位师太两日前离开夏城,赶往煴州。”赵结不觉加快语速,手中珠串捻得更快,“来时可曾遇到?”
农迩仔细回忆,摇了摇头:“未曾。”
出事了。
珠停,他的脑海霎时混沌。
一时想起她追问时的急切,一时想起她话别时的柔和,一时又想起她的专横摆布、刻意“挑拨”。
咚咚——
那阵晚风在心底卷起,那盏灯笼骨碌碌向黑暗中滚去。
心底,她说,“今夜就走。”
那盏灯笼仍然在骨碌碌向前滚动,灯烛燃破罩衣,火焰吞噬天地,世界却一片漆黑。
漆黑如他双眼。
“去请东岭王妃。”
季真满面春风,姗姗来迟。
“请问舅母,”赵结直视着她,开门见山道,“胡善在何处?”
“两日前,殿下悉心挑选良驹、备足钱粮,亲自送胡善娘子离开。”季真惊愕失色,抱屈道,“若问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该是妾身来问殿下才对。”
室内焚香,烟浓如凝。
己身气息仿佛淤滞其中,窒闷异常。
赵结眼睑微合,声调低缓:“烦请舅母告知。”
刚刚抬起的锦帕还未触及眼角,就被季真收起。
对方没有证据却敢如此笃定,可见无论如何,这账都会记在自己头上,再拐弯抹角地遮遮掩掩也是无益。
念头一转,季真蛾眉舒展,有了新的应对。
“胡善娘子的下落,妾身的确不知。但那位归娘子——”季真稍作停顿,转身缓踱几步,回眼轻笑,“妾身近日倒有幸见过一面。”
忧惧几要成真。
他无声吁气,合眼再问:“在何处。”
季真反问:“殿下可知归娘子此行意图?”
几次三番避而不答,耗去他许多耐性。
听到念珠转动的声响愈发急促,觉出他的神情愈发森冷,季真没再吊他胃口:“来时为财。东岭——乃至九省十地——遍地都是她的产业,她到东岭,为的是收取去岁盈利。”
季真摸出枚印鉴,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印鉴底部。
殷红朱砂勾出绵延山岭,岭外遍布自燎原野火中萌发的勃勃劲草,火与草环绕间是四四方方的字迹——荑枯自碧。
“妾身不曾到过京城,但听过京城自碧斋。”季真把图章盖印在左掌心,“据说坐落在京城最繁华处,生意红火,门庭若市。单这一间铺面,日进斗金便不在话下。
“在东岭,有上百铺面听从这枚章子调配。而天底下,这样的章子共有十枚,其主财力之巨可想而知。私敛天下之财留为己用,殿下觉得,她意欲何为?”
问罢,季真观察着他的神情。
预想中的惊讶、怀疑、愤恨皆未出现,他甚至没有睁眼,只有冷峻的恼意在眉宇间汇聚。
是针对自己的恼意。
在他发作前,季真继续道:“再者,殿下或许纳闷,同样的时间,同一条路,来者与去者,怎会错过?可倘若他们之中有人不在这条路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