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大人,城里的士兵有您的朋友帮忙管着…”
“闭上你的嘴。”
“我…大人,我偷偷来这,是实在想问您…”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亚科夫转过一张可怕的脸咆哮道,“我说闭上你的嘴!”
达乌德终于没了声音。他委曲地低下头,叫自己的马紧跟着亚科夫的马。
“为什么对这可怜的孩子这样凶?有什么话都能好好谈。”叶萨乌端详他们的模样,“需要我回避一番吗?”
“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亚科夫强硬地勒了马停下,“你再敢置喙,我现在就带他回卢德城去。”
叶萨乌漫不经心地耸肩。“你随时可以回去,我并不强迫你。”他下了马,将马绳系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上,“来与不来,全凭你自己的想法。”
亚科夫真恨不得立刻拽着达乌德转头就走。他也从马背上翻下来,一抬起头,便能在蜿蜒的道路尽头发现一处破败废墟。那些残垣断壁像在几千年前被最烫的火灼烧了,石头砖瓦已化作沸腾的玻璃,满是气泡的痕迹——像天上的流星即将撞击落地的光景一般,有隐隐的火光在那闪烁着汇聚起来。硫磺的苦涩气味正越来越浓烈地冲进他鼻子里——亚科夫环视四周,发现了其他参加集会的人们。
“你必须紧紧跟着我,直到回城前,一个字也不许说。”他转过头,提起小侍从的衣领,小声地告诫,“听着,无论你犯了天大的错,还是立了天大的功,等回了城,是奖是罚我再评判。你明白了吗?”
他的侍从显然听见了所有话,可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一点也没回应——亚科夫了解他,知道这孩子是在无声地反对他的命令。骑士立刻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直捂着脸偏过头去。
“你曾认我做了你的父,认尤比做了你的神明!”他心急如焚地提醒达乌德,“我要对你的性命负责,我是为了你好,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人。”达乌德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发冷。
亚科夫真看不惯侍从软绵绵的模样,可又无从继续指责说教下去。他只得甩开达乌德,可立刻又拽回来。那半大孩子像一只没有脾气的绵羊般被他提在手里拉扯着走路。
“看来你们的事处理好了。”叶萨乌向他挥了挥手,“我们来将最后一段路走完。”
他们的火把也化作流星的一部分,汇集到那废墟中去。亚科夫以为,这会与安比奇亚组织的、那在君士坦丁堡地下水宫的权贵集会相似;可他发现,这的人并不如他所料地多是掩面的骑士或贵族,反尽是坦荡的平民与乞丐。他们中的许多人已年至耄耋、衣衫褴褛——这发现令他大吃一惊。“你说这是个血奴的集会。”他叫住叶萨乌,“你们的神明专挑着这些没用的人做使者?”
“这的确是个血奴的集会。”叶萨乌回答他,“是否有用,我们有特殊的判断方法。”
这是什么意思?亚科夫满腹疑问。骑士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火把正顺着一座隐隐凸起的、陈旧得几乎融进沙石中的巨大阶梯向上攀爬。他拖着一声不吭的达乌德紧跟叶萨乌的脚步,跟随着走上前去。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攀登阶梯,还是在攀登一座矮山。
阶梯尽头的光景在他面前显露——那是一处不大的平整空地,立着许多细桩,像是墓地。细桩围绕着一尊沉重石棺整齐地排列,一位光裸上身的枯瘦老人露着血淋淋的背跪在棺前,向棺上一个奇妙的符号参拜祈祷——亚科夫很难形容这符号的模样。它看上去大体只是个开口圆环的简单轮廓,可不知为何叫他觉得熟悉。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那符号是什么意思?”
“它就是我们保守的秘密。”叶萨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表情,“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亚科夫拼命地在脑海里搜寻有关这符号的一切记忆。可他只一想,就又惹得刻印疼痛,不许他集中思绪——“罢了,我不愿瞧你受苦,先放下吧,莫想了。”叶萨乌拍拍他的肩膀,“先和大家一同坐下来,听神明的教诲吧。”
“我没瞧见这有你说的那吸血鬼在。”亚科夫环顾四周,瞧身旁的灯火。
“神的话语用不着他亲自诉说。”叶萨乌在他脚边坐下了,“神只传达一次,由他的使者传播——或者说,从来没有神的话语。神说什么,人们相信什么,从来都是由人们自己决定的。”
亚科夫多疑地打量这所有的人,拽着闷闷不乐的侍从一同坐下。他们挑了个不算十分靠近的位置,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不甚显眼地隐藏起来。尘土立刻被吹到他的嘴唇上,他捞起头巾,在锁子甲外缠了一圈,又将侍从的斗篷也掀起来围上。
逐渐地,废墟中不再有新的人来。所有人团着袍子草草坐在地上,仰着头凝视石棺上的标志。又过了一会,那赤身的老人终于站起身来。他举起火把,点亮棺旁的两盏火炬。废墟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丝细语也不见了。
“让我为你们讲一个故事,我的兄弟姐妹们。”他的嗓音沙哑又清晰,坚定又温柔,“希望这故事对你们有所启迪,得以缓解你们的痛苦,为你们带来真正的自由。”
“从前,在世界尚混沌而无规律时,人如野兽一般行事。他们无法用统一的言语沟通,无法体会彼此的感受。朝生暮死,弱肉强食。这是无智无德的体现,是罪恶的本性不得束缚的结果。
“于是,有一位少年再无法忍受这混沌。他决心向神请愿,讨要一门统一的语言——若是人们知晓这门语言,便能借由它表达自己的感受给他人去,令他人感受我之痛苦、我之幸福。少年想,这便是人类脱离混沌,走向理性与秩序的钥匙了。
“神得知他的请求,欣然现身应允。但要求他必须通过三道最严苛的考验,方能取回这门救赎的语言。至于考验的内容,需他回家等待,不可心急。
“少年返回家中,一夜好眠。待到他再次清醒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学会了那门神奇的语言——接下来,需由他自己决定,将这代表幸福的语言教予何人。他欣喜若狂,发誓将这语言传授至全世界所有的人,以求实现他伟大的理想。
“第一日,他将这语言教给自己的父母与手足;第二日,他将这语言教给自己的朋友与伙伴;第三日,他唤了所有自己认识的人来,又叫亲信们各自唤自己认识的人来——可在这其中,已有了彼此仇恨的敌人。他们逼迫少年,若教会了自己,便不许教会自己的敌人。只因敌人的道德败坏,该被排斥在善良的天国之外;敌人无法体味他人的幸福,反是以他人的痛苦为食;若是敌人学会了这门语言,定要竭力伤害他人作乐。
“少年听了他们的话,发现双方诋毁对方的言辞是如此相近。‘你们明明无法沟通,却都说着一样的话。既然如此,又怎能彼此认定对方和你是天差地别的人?既然你们认为自己应得到救赎,那么对方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他这样说,并决定将语言教予所有人,在通向天国的道路上不抛弃任何一人。
“就在此时,神向他贺喜:他的第一道考验已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