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
他堂而皇之地问明极“何故”,明极又哪儿来的心思回他“何故”。这个“何故”略微久远,散在明极虚无缥缈的感知里,难道还要他隔着两百年一件一件回想起来不成?
藏再次蹲下,盯着明极谁也没看的双眼,道:“若有不甘,大可说出来。”
明极也想说出来,可说给谁听?眼前这个认都不认识的此界地神吗?
在两界初通的那段血灾里,明极从来就没认过什么“此界”、“彼境”,更没认过什么“天神”“护神”“半神”。
什么“自由身”,他们说要就要,说还就还?绳子拿在他们手里,还要问自己该不该绑?
“无神干涉”——何时又轮到他们干涉了?天地之大,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与他们何干?
“屠神”之名确实不假,但那是他们蠢,非要撞上来。自己从未危害过他们,是他们自己怕了;让自己舍弃血脉,他们哪儿来的脸面?
大言不惭。
忽然,有一道声音在藏身后响起:“尊者,他受了那么久的苦刑,现下刚睁眼,不如先缓缓,缓缓再问。”
这声音虽字字如玉珠般清脆,语气却不够有底气,听上去柔软可欺,任人拿捏。
可就是这声音让明极心中莫名冷静下来。他望向开口说话之人,从头到脚,借着日光清清楚楚地打量一番。
金玉被他一望,有些无措,笑也不是躲也不是。好在明极打量得快,一眼过后没再看他,垂着眼,不妄动。
藏也听了金玉的话,站起身,吩咐身后天神们去监管各域。众神纷纷退下,他却在殿门外叫住了金玉。
“此界月神。”
金玉停下脚步,转身走过来,“尊者何事?”
藏望着众神一一走远,才对金玉道:“你可知,诸神解开他的刑罚,皆因你一人劝求?若他不服两界劝诫,再行错事,你该如何?”
金玉万分郑重,拱手作揖道:“以死谢罪,亦不足惜。”
藏点点头,任他离去。
深夜,月色皎皎。
天是黑的,辉光照耀于无尽金蕊,清晰得如白昼,耳畔风与花之声亦如浪潮。
一望无际的花海映入明极双眼。
他似乎忘了什么是“花”,已经太久没有人让他心无旁骛地去看花是什么颜色了。二百二十年,这段空缺的时间暗无天日,即使他知道这里就是两界神天,但他依旧认不出来这是哪里的天地、哪里的花与月。
猝不及防地,一件薄衣被人披在他肩头。
他稍一偏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段绶带,还未看清花纹,侧后方的人就来到他身前,为他解开了腕上绳结。
于是明极正眼盯着这人。
竟然是藏。
只见藏神色凝重,不去迎明极的目光,默不作声地散开绳索收起来。他让明极起身,带着他到东耳房。
明极站在门前,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
藏先回头,让西侧探头的良辅良弼闭门歇息,又告知明极此屋自己也不常用,不再多说什么,将自己的栖身之所让给了明极,替他阖上门,自己在殿中继续忙着尊者的事。
他离去,明极独自在屋中,打量着简单的陈设,想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
方才他的神色虽然凝重,却拦不住丝丝忧惧。
若他本就对自己无好意,何必解开绳子,就像锁了自己两百多年那样继续捆着自己不就好了?
若他像金玉一般动了恻隐之心,眉目中为何全是犹豫害怕和故作镇定?
或许他只是怕了。
他白日里字字句句都是商讨,生怕一个不小心激怒自己,又会让他们的两界神天怎么着。他绑了自己的手,却犹豫来犹豫去,现在解开,只是讨好而已。
他就是怕了。
明极确信,那二十六位神中,没有谁能真正制服自己。那“屠神”之罪,两界神天谈之变色,但当初根本就没费明极多少心思。
致使明极困于囹圄的也并非众神。
只那一个罢了。
想到这里,事和画面模糊了起来,明极不愿细想,正头疼,东窗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转头,看见了映在窗上的影子。
那影子静静站着,似乎在等候。
明极便缓缓朝窗边走去,手搭在窗棱,想要推开窗,却被身影伸手按住了。
“天色不错。”窗外的人道。
那人又道:“如何?熬了那么久,又睁一次眼,你觉得……这神界有何不同?”
这声音明极似真似幻地听过,但他其实根本分辨不出受刑时听过的声音,也不太记得琐碎的内容,因而无从得知这是谁。白日里他能注意到金玉的音色,仅凭着半死不活时积累的直觉而已。他心不在那人的问话上,反而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不隐瞒,道:“万古昼,万古夜;昼亮于明,众生可见;夜藏于晦,何人可见?昼夜之际,生死微念,我守着一片夜林以观凡人生死之心——你,就叫我‘守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