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神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十三神域的天开始陷入暗色,天上的明月隐隐现身,此界风神殿的良辅良弼收起玩心,开始为清风楼点灯。
良辅怀中抱着换灯芯的盒子,侧头喋喋不休,眼睛铜铃般有神,路也不看;良弼肩上挑着取放灯笼的长杆,仰头笑颜灿烂,眼睛闭得多紧嘴便长得多大。两人步履欢跃,无忧无虑,松石绿的衣裳绑红绳,腰间红绳随着他们的步伐在清风中扭动。
楼有十一层,每一层要点十二盏,百来盏灯,需要一盏一盏点亮,是个费时又费力的活,足够良辅良弼消磨掉一整个傍晚。
这楼里分明只住了三个人——如今再算上多出来的明极,也不过才四个。一栋楼,四个人,一百三十二盏灯,显然太过铺张浪费。但不得不说,当暮色降临,黑暗逐渐渗入弥漫四周的景色,两座山峰之间愈发幽深的时候,这一百三十二盏灯使得清风楼更加端庄威严了。
灯笼环绕着清风楼的每一层,缓缓地逐一亮起,夜幕从天顶往下降,微弱的火光从楼底往上攀,整座清风楼笼罩上一层薄光,当真是似虚似幻,若海市蜃楼,成了神境中的神境。
灯笼慢慢悠悠地亮了大半,良弼取下一盏灯笼递与良辅,良辅接过后蹲下身换灯芯,等他怀中亮起一团光,他便把灯笼还给良弼,后者背靠栏杆,从栏杆上抽离后挑起灯笼,往檐下挂。
风一直在吹,摇曳的灯笼被长杆支到半空,看得人胆战心惊,但良弼手法娴熟,稳稳地挂上了灯笼,熟练得让人安心。
灯笼挂在高处,照亮了良辅良弼的头顶,也照亮楼下的寸土,给楼外带来些许光亮,稀释了远处的黑暗。
两人正收拾着要往下一个灯笼走,良辅却偶然朝那黑暗中一瞥,机敏地瞧见了从黑暗中淡出来的一抹身影。
那抹身影仍旧隔得很远,显得很渺小,脸都看不清,但良辅定睛一瞧,还是认出了来人,于是狂拍正在收长杆的良弼,两人一同探身到栏杆外,朝那身影挥手,热情好客地呼唤道:“赤衣长(zhǎng)!”
远处的人似乎抬了头,朝两人颔首。
于是良辅良弼没再管来人。
被他们称作“赤衣长”的人从远处疾步走来,他走到风神殿前,微微驻足。只见他一身赤色,仔细打量,发现形制与护神服一模一样。
他仰头望一眼高楼,不再停留,在一片“叮当响”的风铃声中“噔噔噔”地上了楼梯,路过正在挂灯的良辅良弼,又简单地颔首问了个好,随后马不停蹄来到第九层。
第九层才是此界风神殿的正殿,是此界风神神像的立足之处。
此时第九层前后两面的门皆大大敞开,微风从中穿过,赤衣长就站在门口正中央,直视着前方。
在他的前方,风神神像迎着晚风而立,神像后面是另一扇开着的门,是穿堂风的出口,能够看见门外的栏杆,栏杆外的皎月,以及坐在栏杆上遥望皎月的李不如。
赤衣长是十三神域的护神,更是护神长,不仅如此,还是护神长的统领。别的护神长穿红领,赤衣长穿红衣。
想要穿上这身红衣并不容易,首先,此神得从一众挑剔严苛的众神中获得认可,让众天神确信祂能够一丝不苟、尽忠职守,让其余护神信服,半神信赖;其次,为了避免某一域的执掌的权力过大,如若有哪个神域出了个尊者,便不能再出一个护神长了。
这位赤衣长比从前的那些赤衣长还要更忙些,不仅要忙在此界风神的十三神域忙自己的事,偶尔还要抽身去忙彼境命神的二十四神域。毕竟二十四神域八十年来群龙无首,成了散沙,那一百个护神和五百个半神都由这位赤衣长统辖。
赤衣长是收到自家天神的传信赶来的,他站在门外暗自打量昏暗的神殿,疑惑着怎么没看到清风楼传信里的人,将信将疑走上前,绕过风神像,这才看到信中所说的善神明极。
善神明极嘛,虽说一直待在日终山不爱露面,但也不是没见过,甚至因为他是赤衣长,天神下令缉拿善神明极时他一定在场,见的次数会比别的神更多。
不过那不是唯一见到善神明极的机会。护神本就有一百多年性命,这位赤衣长却多出来了五十年——这是他荣登沐神台从善神明极那里得到的——时间已经太久,比八十年还要久。那时的场景赤衣长已经记不清了,可他万分肯定,从前的善神明极绝会是现在的模样。
只见善神跪坐于神像前,双目无神,不知在盯些什么,比石像更像石像,毫无生机。
赤衣长还在自顾思索,就被没有活气明的极轻飘飘瞥了一眼。
这一眼没有任何分量,却让赤衣长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但他脚步不停,丝毫不怠慢地来到李不如身边,叫了声“天神大人”,请他“尽管吩咐”。
李不如没有吩咐,而是久久观天,末了,才在细碎的月光中开口道:“四百年的楼,千万年的月,神活了一千岁,比不过这楼和月。”
赤衣长不知如何回话。
李不如并不需要回话,意味深长地说完那些话后继续道:“赤衣长。”
被叫的赤衣长连忙回答:“在。”
他的回答太过正经,李不如不太满意,随意抬手摆一摆示意不必那么严肃,又问道:“赤衣长上任之初,尊者都会给你们一本规诫,那规诫里,关于善神的事,你记得多少?”
“关于善神的……事?”赤衣长拿不准李不如的意思,硬着头皮道,“‘……至于善神明极,谨记其五罪:顶撞天神为罪,遣令不听为罪,与人私交为罪,私存法器为罪,擅用神力为罪。若有异动,人人诛之,纵然乌有,不责众神。’”
“‘纵然乌有,不责众神’,”李不如重复了最后一句话,“——纵然诸神对他的检举是子虚乌有的,冤枉了他,诸神也没有罪过。一个千年的神,身有不灭神力,却人人可以加罪,据理不抗争,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不由让人发笑——这算什么千年神?我都替其羞愧——不过我问你的是‘事’,千年以来,善神犯过什么错才招致了‘五罪’,规诫里都有记录,你还记得吗?一一说来。”
赤衣长:“……从何开始?”
李不如:“从头到尾,还不曾有善神的时候。”
赤衣长:“‘万古分异,始有’——”
李不如打断:“不必说得这么累,说简单些。”
赤衣长:“上古的天神界一分为二——”
李不如再次打断:“前面这些就省了。”
赤衣长:“……”
他绞尽脑汁才捋清头绪,继续道:“天神明极降世之初就是个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