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百年前到两百二十年前不过弹指一挥间,自从罔罗陈上次把人从二十六神域那所废弃的小院送走,已经过去了一百八十年。
一百八十年里他去过一趟此界,是去拜访此界疾神,意在从她那里要一点神力带回二十六神域,驱散三妄殿里的病气。
他到此界疾神的神殿时,此界疾神恰好要出门,说是去沐神台观看沐神礼,出于礼貌,她顺口问了罔罗陈要不要一同前去,罔罗陈站在无声铃下,想了想,笑着说:“我就不去了。”说罢带着此界疾神之力回到三妄殿。
为了感谢此界疾神慷慨解囊,他在鸟亭中起草了一份举善令遥寄给尊者。
笔墨落在纸上写的是字,脑袋里想的却并非是字。
写完之后他放了一只飞鸟,飞鸟在空中翅膀僵直、身体歪斜了一下,幸而立马恢复正常,扑腾着翅膀送信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天穹。
离开鸟亭,回到后院,院里映入眼帘的是三块巨石——天工所的半神向罔罗陈保证里面的质地一定很纯,至于颜色如何就尽听天命了。
有一块石头已经被凿开了顶,冒出了枝干的雏形。石头雕树,枝干不能太多太杂,稳定不倒为主,简约大气为好,单看冒出来的那一截枝干,就看得出来这石树二者具备。
罔罗陈爬上楼梯,坐在顶上,重新拿起凿刻的工具开始打磨石树。
“天神大人,真的不需要我们留下来帮你吗?”
树下,良辅良弼一人背着一个行囊,一齐仰头询问罔罗陈。
“用不着,”罔罗陈手上换着刻刀和凿,“我这儿太晦气了,你们还是早些下山,免得染了瘴气。”
良弼道:“其实没什么事,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还不到死的时候,怎么都死不掉的,大人何必操劳地去此界替我们两个要神力,还专请天工所的半神来帮我们盖房子。”
罔罗陈手上沾了碎石的灰,道:“离这里越远自然是越好的,你们快去吧。”
良辅道:“那若是大人有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告知我们啊,我们两个随叫随到。”
罔罗陈笑着应下:“好。”
自那以后,良辅良弼换了几次,三妄殿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居住。
那一百八十年的光阴像地上的积水,一直盯着它看不出它的变化,等恍惚一阵,一回头,早就渗入了天和地。
罔罗陈偶尔到神域里逛一逛,认识彼境雷神京渡之后偶尔和他下下棋,三株石树也磨磨蹭蹭雕刻了几十年,里面封存了此界疾神之力,使得三妄殿不再乌烟瘴气。
一直过完这一百八十年,也就是在两百二十年前的时候,三妄殿上空飞过一只迅捷的飞鸟,白色的残影从晦暗的天空中一闪而过,扑翅的声音扰醒了正在感悟人间病理的罔罗陈。
飞鸟闻香,落在罔罗陈头顶的石树枝干上。
罔罗陈睁开眼,抬起头,与正在啄羽的白鸟对视,伸手招下那只不属于三妄殿的飞鸟,取下那份昭告善恶神罪行的传书,扫览一遍,便知道是时候了,于是站起身,也不必收拾太多东西,麻利地换了一套早就备在三妄殿里的半神衣裳,两手空空地来到三妄殿门前的无声铃下。
他仰望着无声铃,脸上看不出着急,浅笑着迈步过门,让看见他的此界疾神良辅良弼忘记他的行踪,赶到中天峰,践行了他的第一个“十七日救急”。
许多年前他亲手把施化台烧了,两界就将“施化台”改成小小的“施化仪”,而中天峰上的高台旧址建起了“判神台”。
高峰上的凿壁栈道环绕着山体往上,从中天峰峰顶融化下落的水碰到山石后缓缓流到山脚,渗入碎石缝隙。
走在石栈上的罔罗陈不显急促,衣摆下的步伐却迅速、片刻不停。他绕着中天峰,从山脚往上。
可他不曾想到,走到五千尺的时候,一抹轻便的黑色背影出现在他眼前,全身俱黑,但上下一尘不染。
在两界神天,穿着这身不染尘的黑衣的除了善恶神再无别人,谁要敢穿一样的衣服,那就是天大的冒犯。
罔罗陈望着那道背影,欲言又止,不确定那是取人性命恶神子谶,还是予人性命的善神明极,亦不确定自己想要喊出来的是“恶神大人”还是“善神大人”——这两道背影太像了。
石栈外的流水淅淅沥沥越发密集,那道背影背着手,走得不算慢,但也不如罔罗陈那般急。正当罔罗陈要试着开口喊人,走在前面的人转头了,看不到脸,只看得到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黑色面具。
恶神稍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继续看着前面的路往前走,混沌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一道同行吗?”
罔罗陈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起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安心,我不会怪你走中天峰的栈道。”恶神道。
中天峰的栈道平稳好走,是不许护神和半神走的,护神和半神只能爬子峰上的狭窄楼梯。虽然栈道不许护神和半神走,但也不是所有护神半神不敢走,总有些胆子大的想着暗渡。显然,恶神看到了罔罗陈身上的半神服,把他当成一个偷走栈道的半神了。
不怪他不记得自己,毕竟一百八十年,张口说倒是说得轻巧,真切地一步一步走过来,却是一边走一边忘,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留在脑袋里毫无用处,罔罗陈理解。
“来看热闹?”恶神又问,“这个时候来,晚了些吧。”
恶神走得不算太快,罔罗陈为了不僭越他只得放慢脚步。在恶神话音落下后,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不是。”
恶神未言,他便接着道:“来救人。”
走在前头的恶神顿足,回首道:“你一个半神——来救谁?”
罔罗陈答:“整个判神台上也只有一个人需要被救。”
恶神有些想笑,面具下发出一声轻笑后戛然而止,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继续走,道:“你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敢只身救人?”
罔罗陈:“本事是没有的,胆子罢了。”
恶神在前头道:“你的底气不像莽夫的底气——人呢,犯不着你救,不过你要是乐意,就帮我搭把手。”
罔罗陈问:“如何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