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脚公迷迷糊糊地被人请作上宾,又被人忘在了房间里,直到某一日独坐时,那些吵吵闹闹不停嘶喊的前尘往事才撞开心中封箱上的锁,从脑海炸开游遍全身。
正当他在思索如何脱身去找狂吟还有那个不太像常人的瘦弱小阿郎,不速之客擅自进屋了。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一嘴浓重标准的西山乡音,热情洋溢,笑呵呵地,等来人走到屋内,只见他身着六品县令的官服,边笑边道:“瞧我怠慢了贵客,说好要请贵客作上宾,却因为公文公事疏忽了。”
半脚公回话没用西山腔,而是用东南官话道:“感激不尽。”
东南官话来人也听得懂,扯嘴意味不明地笑一声,走到桌旁,桌上有不知放了多久的陈凉茶,被他提起来,将倒扣的杯子放正往里面倒茶,嘴上道:“你我皆是同乡,何苦再说别家的话?”
半脚公接茶不饮,亦不说话。
来人坐在桌子另一头,乜斜眼,嘲弄地撇撇嘴,吸了一口气掩饰神色,把玩着茶杯,笑道:“同乡,你再看看我,当真不记得我了?”
半脚公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他,努力通过他的胡子和褶皱辨认此人,可依旧看不出什么端倪。
来人冷笑一声,道:“贵人多忘,国士无期。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啊——将军;你不应该三十年前就死在塞外了吗?”
刘愿当即抬首,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认出自己的人。
与此同时早就候在屋外的众人进屋抓住了刘愿,抓得没有章法,力气也没用对,被刘愿挣脱逃走,然而出了门,等着他的是更多的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年轻汉子,有人拿了棍子往他腿上痛处一敲,敲得他的硬骨头响亮落地。
刘愿年轻时再有天大的本事,现在年岁也已经高了,辗转流离三十年,吃的喝的早就不如当初的刘将军,体魄的根基受了损,面对一群身强体壮的后生,他没办法像刘将军一样杀出重围。
“这可是英雄豪杰,收敛一点力气。”
屋里的人悠悠晃着衣摆走出来,对众人吩咐,然后绕着刘愿,问道:“将军当真不记得我了?你在西山当小吏之时,我就在西山务农,有一年你探知了县令和外族勾结,被县令陷害,是我和一众兄弟帮你逃出生天杀了那县令,带走他的兵跟着你一路南下,遇到於夫恒,你帮他打了胜仗,他也帮你封了将军,我就正式入了你的麾下,可惜一直是一个不声不响的小卒;后来你决定抛下於夫恒,从於夫恒帐下逃走,致使旧班底都散了,西山农田里和你一起出来的兄弟只剩我一个,我又锲而不舍追随了你三年,跟着你去当章通的前部,与你打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仗,最后你要走,我替章通拦住了你,你却不顾旧情朝我这里射了一箭。”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肩。
三十年,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该老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刘愿不知道的是,明明已经历经了三十多年,眼前之人为何还能一眼认出自己;不过经过一番点醒,刘愿就算不认得眼前之人的容貌,也该知道他是谁了——“奉常。”
曲奉常满意地颔首,道:“是我、是我,将军记得就行,你要是真忘了,呵,也别忘了你个黑户,你的去处、你往后过得好不好、你是死是活——都是我说了算;但是将军,你怎么能以这样的模样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太落魄了。你当小吏的时候,比我这个臭耕田的风光威武百倍,怎么四十年一过,我当了县令,你却还不如当初耕田的我?我对你忠心耿耿,愚蠢地以为你会在乎我说的话,谁曾想你不仅不听我的劝,还朝我射了一箭——说不怨恨是假,可你也不能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躯壳重新入世,毕竟在我眼里,你就算是死,也应该像个英雄一样地去死——事与愿违,既然你已经不是英雄了,那我就让世人来好好认认你这头瘦死的骆驼,好叫他们看看这大名鼎鼎的刘愿,原来是一个苟且偷生三十年的人。”
他冷着眼,一声令下就让众人把刘愿押出府邸,一层围一层,形如四面厚墙,却没有一个人挡得住刘愿鹤立鸡群的身量,即便后者已经十分苍老。
曲奉常有备而来,早就安排好自己的下人,让人四处散播消息,将城中百姓聚在府邸前看热闹,众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那一环套一环的人墙逼迫着无法正常行走的刘愿跨出门槛,曲奉常就闲庭信步地从他们后面冒出来,笑着“哎呀呀”一声,手一掀衣摆,脚从衣摆里迈出来,亲切地面向这群他“如子事之”的民,道:“都来了?——此人认识吗?”他用一个十分有礼的手势指向刘愿。
站在前面的诸百姓莫名其妙地被聚作一团,好奇地伸头探脑,听见县令大人问话,打量那个被人围住的老者,摇摇头。
曲奉常问:“九战九胜的大将军,认识吗?”
诸百姓摇头。
曲奉常又问:“三十多年前屠了长水三座城的杀神,认识吗?”
这次有人远远回答:“我祖上是长水人,族人和亲父都被屠了,是孤苦伶仃的亲娘在生前拼死拼活带着我北上逃命!”
诸百姓哗然。
曲奉常就点头道:“对咯,就是这个杀神。漆焉呢,知道吗?漆焉之战,带着六千兵马戏弄了十万大军的大将军,认识吗?”
人群中星星点点有些人回复:“知道、听过。”
曲奉常往右走了几步,问:“你们看,他像个大将军吗?”
诸百姓看来看去,也不知道这个比常人高一点的老头有什么特别,摇摇头。
曲奉常往左走几步,“再看看,像个大英雄吗?”
有人道:“屠城算什么英雄?!”
诸百姓附和:“屠城算什么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