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嘀嗒——”
屋顶的积水从破洞口滴落。
“啪嗒——”
砸到了一本书。
耳朵一动,严公率先回神,急忙把被水滴砸到的书搬走;他有了动静,黄阿姑也惊起神,疑惑地抬头望那个破洞,说:“死老天这是撒了泡尿,来得急去得急。”
仓房很暗,头顶开了个口,隐隐渗进一点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只能从地上的积水中看出些许。
靠近仓房门口的姜栝盯着还在愣神的七郎,胸口似乎有什么话被堵住了,微微皱眉,就是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黄阿姑把书抱走,经过七郎的时候照旧踢了他湿漉漉的一脚,道:“还愣什么神?白长那么高个,搬书去。”
一脚踹醒了七郎,他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是了,这是双抱书的手。
夜过了,雨小了,书坊也暂时闭了。
仓房里的书卷大多没救回来,湿了的书有些诗书经文,救不回来只能惋惜,但仓房里大多是没校注完的书,没校完,说明写样也没定,雕版也没刻,什么都没了。
因为这一场暴雨,严公仿佛患了病,整日忧愁,饭是一点也吃不下。连黄阿姑都停止碎嘴,跟着忧心,只能宽慰严公道:“左右你最上心的《越书》也校注完了,雕版有七郎在帮你刻;朝里还有那么多校书郎,剩下的那些书,校注的人也不只你一个,何必这样折损身子?养好身子才能继续好好校书。你和我都已经这把年纪,就怕哪天稍不注意死了,你死了,想校书都校不了——吃一点吧。”
严公脸色忧愁,推开黄阿姑抬过来的案,道:“校书的人的确不差我一个,但我祖上是前朝史官,我知晓朝中人是怎么修书的,如果我不校,不给后人再留一点注释,他们便看不清史书了。”
他不接饭,黄阿姑气急道:“史书、史书,都是人写的书!你写的别人一定信吗?你写的就一定是真的吗?真真假假多多少少的,细节如何有那么重要吗?对后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结果吗?”
严公一向是个宽容随和的人,往日黄阿姑再怎么数落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他也只会笑呵呵地听着、看着,偶尔还弯着眼睛点头附和,要是黄阿姑气不过上手揪他,他也只会把眼睛的弧度弯得更大;可是现在,她的这一番话让无精打采的严公立即有了力气,眼睛陷进眼窝,也不看黄阿姑,就盯着眼前的桌子放大音量:“你不懂!”
他接着道:“只看结果看不清人!多少英雄好汉因为结果沦为恶人,多少奸邪佞人因为结果被推为善人!”
被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人叫横,黄阿姑也不快了,把案重重放到一旁的矮柜上,再走到严公跟前左右踱步,左手叉着腰,一边走右手一边拍他的桌子,道:“重要吗?这重要吗?!年岁越往后史书只会越来越厚!哪个是善人哪个是恶人重要吗?!后世需要记得那么多善人那么多恶人吗?!好坏是你定的吗?好坏是在人心中的!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是歪的还是平的、是轻的还是重的,那都不一样!这天下的秤杆和秤砣是数不清的!史书上的东西不是你给个校注就能说清楚的!”
严公敲了两三下桌子,道:“说不清就不去说了吗?难做就不去做了吗?”
黄阿姑继续拍两三下桌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如同一桶泼出来的凉水:“你说,你做,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谁在乎你说的你做的。你是个什么官?你是个什么名士?——你什么都不是!就算你拿出祖上的名头,你现在也不过是间小书坊的老店家!”
话一说出口,她也知道自己说话说重了,就试着缓缓态度,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道:“过去的人和事已经过去了,那就是进了雾里头,你看不出真假的。”
严公却道:“可以寻真!”
黄阿姑那一点点心平气和是挤出来的,现在她的脾气正在急处上,严公一犟,她的态度急转直下,道:“你只活了五十多年!你的校注从哪里来?也从史书和校注中来!你怎么敢说你寻到的就是真的?!”
严公不耐地皱眉,“不靠那些!只要我读的书够多,我去读经书,去读武略,我去认地理图志,我去读所有我能读到的书,我就能一本一本比对、一本一本求真!”
黄阿姑手往后一甩,吼道:“没有真!只有你吃的饭是最真的!”
严公呵道:“有真!我发过誓的!我要把‘真’记入书里!我发过誓!要不我就是愧对!……愧对……”
严公猛然怔神,“愧对什么?愧对……愧对……愧对谁?我发过誓……对谁发过誓?”
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东西仅仅只过了一瞬间就窜不见影,犹如墙头的猫,又轻又快仿佛没来过,却把严公吓在原地。他惊觉不对劲,于是慢慢站起身,眼神在艰难地回忆,嘴上喃喃:“不对,不对,我发过誓……《越书》……那本《越书》,我还没有校注完,我应当是在等什么的,我是在等……在等……”
桌上整齐的书卷被严公一不留神蹭乱了,他不曾注意,双腿带着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额下眉毛紧皱,既迷茫又痛苦,不断道:“方才我们说的是什么?……要求真,求真,然后呢?为了谁?为谁求真?我是在等……是在等……”
两鬓点霜的老者头痛欲裂,把渺茫的希望放在他的老妻子身上,严公满脸泪痕,无助地望向黄阿姑,问她道:“湘儿,我是在等什么啊?我怎么给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