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微不可察地颤抖。
阿骨,恶神之力,死而复生……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冲动,保持冷静,只需要去到街上接回阿骨,问问他记得些什么、发生了些什么、知道些什么,如果可以,再把他送回荀相羊身边,最后让东边的雨停下就可以了。
这样想着,他挑了一个最近的无人地,落地,街道上混乱的杂音从窄巷外灌入他的双耳,他忽然愣住了——
要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他是谁?
……
当人出现在这世间的时候,天地被分成了神界和人间,神界被称为“天神界”,后来天神界分成了此界和彼境,众神称之为“两界神天”。
这个“后来”,指的是一千年前明极诞世之初。
一千年前,明极还不是善神,他就是明极。
那时也没有此界和彼境,整个天神界是一体的。
现在的两界神天,一共二十六部执掌天机的天神,一神分管一域,一域治下有一百个护神部和五百个半神部。至于明极的日终山……那是他被众天神赶到此界边境,自己给自己找的落脚处,不属于那些天神的辖区。
但是对于一千年前的天神界来说,这种神域的划分方法没有作用,因为整个疆域混为一体,分不出哪里是哪个神的神域。
一千年前的天神界,神域一片混沌,天象混乱。日月凌空不分昼夜,月亮经常是红色的;众星乱位,在呈现为浑赤色的天顶亮着暗光;神域时常地动山摇,任何一片土地都建不起宫殿;山崩地裂,导致川泽没有固定的流道,飓风卷动一切能卷起来的东西,足以摧枯拉朽;大雨滂沱,如同天神界的穹顶裂开了无数大口,瀑布也似;有的神域五雷落地,地上生灵死伤无数,还引起了永恒的大火,连通了另一个熔岩炼狱般的神域,不灭火烧毁了无数山头;有的神域大雪纷飞、冰冻三尺万骨寒,即便是天神,也会受到冻伤和愈合的无限折磨;疫病频发,无论是花鸟虫兽还是天神,都难逃灾祸。
但无论神域如何险象环生,如何生灵涂炭,日月星总会回到正轨,大地总会蛰伏不动,高山总会拔地而起,大水会平静,大风会歇息,雨会停,火会灭,雷会止,雪会小,疫病会自愈;总会有无数生灵再次冒出来,在混乱的天象中等待湮灭、重生。
众神域也并非一直和睦,神域之间偶尔会有冲突,打一架再和好,维持表面上的和善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一位贪心的天神降世。
这位天神贪念寿命,不肯接受用自己的天命供养子部,残忍地杀害他所有的子部,以此获得神力,获得长生。
——所有神只能有一个子部神,除非上一个子部神夭折了。
为了从子部的血脉里抽取神力,这位天神在一片紫色的山脉下奴役护神和半神,用一块巨石刻出了一个石牢,用于改换血脉里的神力。这个石牢后来被称为石祭,封存在彼境命神的枯荣殿中。
这位天神的举动仿佛轩然大波,引起众神勃然大怒,战争被挑起,天神界血流成河。最后,众神在石祭中抓获这位天神和他最后一位奄奄一息的子部,并用尽全力杀死他。但他死后,神域并没有平息,战争依旧在持续。
诸神的第一次大战以神外之神明极出世为终止。
所有天神都是带着名字落地,落地便成神。
别的子部诞世,皆为襁褓中的婴孩,需要花二十年的时间从父神身上承接神力;但神外之神诞世就是一个少年,玉体无暇,降在了形如太初的混沌天神界。
在神外之神明极出现的那一天,混沌一体的天神界裂成了两半。那不是简单地左右裂成两半,是交叠在一起的两部分彼此分开。只有通过裂开之处的矿脉制成的无声铃才能连通两界。二十六位天神一分为二,十三个祝世神,十三个灭世神,分别落到了“此界”和“彼境”。
审判神降世,重铸天神界。
从此有了两界神天。
……
“这三十张纸,拿去装帧,龙鳞装——记住没?——哎哟,瞧我这记性……你叫什么来着?”
“……明极。”
“对,对对——明极——我说的你记住没?这三十张纸,拿去装帧……什么装来着?”
“龙鳞装。”
“对,对,龙鳞装——你——”
明极穿着书生衣裳,瞧着真有几分斯文气,但是动作一点也不斯文,他不多言,径直把那三十张纸接过来。给他纸的黄阿姑站在原地还想说什么,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作罢,嘴里自言自语地离开了屋子。
手里的纸有点润,幸好他身后有一个燃烧的炉子,能驱散水汽,一个三四岁的女童坐在炉子旁煽火,一边煽一边抬头看他;他身前有两张井井有条的案桌,接过来的三十张纸和另外三百张纸堆在一起,他铺开底纸,将三十张一份的纸一叶一叶地装裱起来,鳞次栉比,犹如龙鳞。
除了使唤人和做饭,黄阿姑总会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但明极不会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因为一旦忘记,他就会看见粘裱到一半的书卷,又看见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纸张,数了数,每三十张就会重复一次,三十张一份,刚好能分成十几份。于是他就知道了,自己只要把这些纸三十张三十张地装成书就行,他也记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他叫明极,他是这家雕版坊、书坊的装书人,虽然有时候阿姑也会叫他去抄书。
他把雕版出来的书页层层粘起来,直的直竖的竖,间距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不同份的书都粘裱得像是同一份。他粘上了最后一张纸,看见上面的“宫门之变”,皱眉,总觉得自己应该记住某个“之变”或者“之战”。
阿姑说他生来就笨,记不住事,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他不知道,比如说人要吃饭,人要喝水。阿姑和她的夫君严公是印书人、抄书人和卖书人,年岁都不小了,两鬓微微染霜,很多故事都烂熟于心,什么“之变”“之战”都能脱口而出,但明极不能。虽然他不认同阿姑说自己“笨”,但是他承认自己记不住这些故事。
一卷书装好了,他拿起笔,顿了顿,忘了要写什么,低头看见装帧好的书,上面的名字是《岕书》,于是他在手里的书封上写下“岕书”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