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逍遥一走,房门就打开了,荀相羊被人拎着甩出门,跌坐在积水的庭院中。把她拎出来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跟前,道:“退婚就罢,收不了性子四处招惹是非也罢,你还敢拿着我的钱入了归藏门!我的话你不听,你阿母生前教你的你也全忘了!诗书不听,本事不学,一个女儿家,去了归藏门那种清修地,现在回来谁敢娶你!——荀大,你知道错了没有!”
“没有。”
“你!”
男人的手高高抬起停在空中,看着那双固执犟劲的眼,雨立即密密麻麻地沾满他手背上的毫毛,过了会儿,他又把手放下了,吼道:“跪好!”
荀相羊无动于衷。
男人就伸手将她提正,再次吼道:“跪到知错为止!”然后甩袖离开。
透过枝叶,明极只能看见荀相羊的单薄的背影。等男人走远,他翻身下树,惊扰了荀相羊。他带着斗笠的头微微一抬,与回头的荀相羊对视。
阿骨离开的时候,明极都不曾真真切切地见过她哭,现在他却看到她红着眼,雨泪混在一起,对自己说:“明郎,你怎么来了?”
明极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把她扶起来,思索一番走到她面前蹲下,把斗笠递给她,说:“要起来吗?”
荀相羊抿唇一笑,带着点惨然,收起了泪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跪也罢。”然后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接过了明极的斗笠,但没有带上,回避一般地后退几步,自知被训斥的狼狈都被看了去,更不愿意被别人看到现在的模样。
明极站起身望着她,对方大半表情藏在阴影中,但能看清她发髻散乱,一部分贴在了面上,一边脸又红又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荀相羊双手拿着斗笠的边缘放在腹前,微微一笑,十分端庄,和她在山上全然不同,跟刚刚和父亲犟气时也全然不同。
“为什么要打你?”明极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荀相羊显然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笑道:“打得对,我叛逆愚笨不受教化,辜负他的期望,他是该打我的。”
明极道:“不该。”
“明郎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说该不该。”荀相羊努力控制表情不崩塌,但作用微乎其微。她连最后一点端庄都快端不住了,双眼红得要裂开,唇间粘上一缕发丝,说:“是都怪我,我不通人情,他还认我这个女儿,别家女子谁能跟兄弟齐名排位。他做得够多了,是怪我不知体谅,自私狭隘。”
“你不信,”明极望着她,眉头微蹙,没有迂回遮掩,“你自己都不信。”
荀相羊面色维持不住了,五官控制不住地皱起来,如同洪水冲堤,带着哭腔道:“明郎,有些话,你就不要说出来了。他过分了点,但做得确实对,我本来就是不受教化、讨人嫌的人。”
“可我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为什么偏偏都揪着我的过错不放。明郎,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人间,一群自私的东西只顾着自己的开心,你们神仙当真也是这样吗?”
明极动了动嘴,没能说出一个“是”字,就听见荀相羊还在说——
“我真的不想留在这里。我的阿爷希望我八面玲珑、手腕强劲、笼络人心,用女眷关系帮他打通人脉,他越捧着我,我越怕,越推我往前走,我越不敢走;我的阿母,生前残存一口气都要嘱咐我好好去学着当个后院主母,还责怪我不听话,让人费心;当年郑二说我不解风情,因为一只猫骂我冷血无情。是,他们说我是恶人,不知怜悯,我认了;他们都要让我学李三娘那样骄阳似的人,可我天生就学不来啊,那样的人物,我也艳羡呐……可我就是,做不到……诸般种种强加于我,我真的恨透这人间了……”斗笠的边缘在她手里被攥得变形,她越说气息就越不稳,几次三番只剩一口气,憋着把话说完。
“他们并非大错,也并非全错,正是这样我更不知道做得不对的人究竟是谁。我阿爷让我认错,我做错什么了?我不说话是错,是眼高于顶;说话也是错,是刻薄讨嫌。我傲慢清高二十载,未经苦大仇深,只是生来少说了点、多想了点,为什么都说我生在这个世间是错的?是别人多管闲事还是我自陷囹圄?可我只做错了一件事啊……阿骨……我不该把他带上山……”她字里行间只剩啜泣。
“别人不喜欢,我就是错吗?不讨人喜欢,迎合不了别人,是我性格自私不愿改变吗?倘若因为我天性如此就人人憎恶我,自私的不该是别人吗……”
“明郎,我到底,错没错……”
明极眉头不松,雨虽然不大,但聚得多了,就顺着明极的前额和鬓角往下流,堪比洪流。
错没错?
明极最怕去问错没错了。
恍惚间似有寒风袭来,耳畔掠过一阵风声,一下就把他的思绪带回了四百三十年前那座呼啸的雪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