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那副骄横的脸嘴,毕恭毕敬迈出门,把伞给随从,抓了一把斗里灰灰白白的碎石,从左至右,慢慢搓在门槛外,然后又对着门一拜。
“这又是什么意思?”明极问。
阿骨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答道:“嗯?啊,这石头叫,槛石,荀阿郎这叫:‘三敲而拜,谅我叨扰;槛石复拜,藏我俗呶(náo)。’世俗人叨扰了,归藏门,走之前就在槛前,撒一把,槛石,不让俗气,侵染,归藏门。”
那边荀逍遥拜完归藏门,随从就要把从家里带来的伞给他撑着,他一把抢过荀相羊给的那把,说着“我阿姊给的伞别的伞能比吗”,带着人下山了。
又是风又是雨的,草棚似乎也开始飘摇。明极把灯的底盘固定好,给篾糊上浆糊,粘上纸,递给阿骨带回屋,起身收拾残局。
又半月。
这半个月里,明极的伤还是没好,但他对周围事物更了解了些。
比如所谓的“归藏门”,并不是一扇门的称谓,而是代表了一类地方——那些想要逃避世俗的人可以待的地方,多半在山野之间。一片临近的区域最多有两三个地方容下归藏门人,就像这片山,只有荀相羊和她常提到的“良伯”是归藏门人——荀相羊算半个,因为她还没有下定入门的决心,只是挂了个名号,在山上住了两年。
又比如他现在所处的县叫“临曲”,和同郡的另外两个县做着官盐的营生,是一个富县,县中权贵富豪榜上能排得上名号的包含荀氏,正是荀相羊的“荀”,是“权贵富豪”中的富。
雨也飘飘洒洒下了半个月,屋子里总是很潮,衣服也难干。明极平日里就干着各种活,几乎不会停歇。
他不喜欢多想,但有时候也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其实是个肉体凡胎,要不是前不久划破了手掌,那伤口不需要上药就能全愈,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也快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了。
这天明极刚把灯笼里的残烛换下,住在山腰的良伯就登门拜访。
良伯两三个月前入的归藏门,也许是年纪大了,他一头扎进归藏门,每天自得其乐;之前荀相羊带给明极的衣服就是从他那儿要的。他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平日里做事不分日夜颠三倒四:明极早早起来换灯,他竟是去打渔回来。现下他身着蓑衣斗笠破草鞋,粘着满身湿泥,手里正提着三条鱼。
“明郎,来来来。”良伯向明极招手。
明极放下灯,冒着细雨走过去。
良伯一边把两条鱼递给明极,一边道:“拿大的两条,大的,大的。我就一个半百的老叟,留大的给我干嘛?拿着拿着,家里不是还有个小郎长身体吗?”
“长身体的小郎”被外面的声音吸引出来,跑到明极身边,他才生完火,脸上蹭了灰。看着毫无生气的鱼,阿骨弱弱问一了句:“已经死了?”
良伯爽朗道:“老叟徒手抓的,从夜半达旦,熬死了两条,敲晕了一条——怎么?小郎嫌弃?”
阿骨连忙摆手,又好奇问道:“夜半能抓到,鱼?”
“不是老叟能抓到三条鱼,是苍天决意让老叟抓到三条鱼!”良伯大笑离去。
“真是不懂,”阿骨嘀咕,垂眼看见明极手里的鱼,“啊!明郎,给我拿着吧。”说完夺过鱼,跑回庖厨。
明极擦干手继续换灯,阿骨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荀相羊数落出屋。“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瞧的,什么菽什么麦,早就被泡,烂了。”他穿上雨具,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他这一离开,就到了食时,荀相羊掀帘出来,只看见明极正在刮鱼鳞、破鱼肚,于是问:“明郎,阿骨回来了吗?”
明极:“不曾。”
荀相羊苦恼叹息:“我只让他去看看田里的菽和麦,不该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明极:“我去叫他回来。”
“不用,”荀相羊拒绝,“你还忙着。就是走一小趟,我去就好。”
明极颔首。
荀相羊只拿着斗笠就出门了,她临走前已经煮好了饭,明极清空鱼腹,把鱼脏喂给鸡——那是前几日良伯送的。其实归藏门里还有一类人叫“内门人”,普通门人的住所由这类人搭建管理,每个月还会给门人送些吃食物件,像良伯这样自己下山买鸡的人算是沾了世俗,破了归藏门的戒。无奈这老头颇能诡辩,把前来说理的内门人辩得哑口无言,自此内门人就懒得管他养鸡还是养鸭。
清好鱼,明极回到庖厨剁鱼下锅,等到鱼汤都煮好了,荀相羊还是没有回来。他思忖片刻,盖了火,准备去把他们找回来,结果刚出门,就看到良伯扶着一瘸一拐的荀相羊回来。
荀相羊衣裙上有大片泥泞,许是摔了一跤,手里的斗笠也破了。明极望向她,她眉目里全是忧虑焦急,她对明极摇了摇头,意思是阿骨没找到。
明极微微蹙眉,拜托良伯照顾荀相羊,雨具都不带就出了门。菽麦田在下山的路旁,明极去了,但田中依旧不见阿骨踪影。路是不经雕饰的天然石块搭的,高低不一,石缝中杂草旺盛,即便明极跟着泥脚印寻找,也在半路失了阿骨的踪迹。
他从脚印消失的地方开始,一圈一圈地绕着找寻人迹,泥土又稀又滑,他又是上坡又是下坡,鞋和衣摆早就变得不堪入目。不知不觉,他竟然来到了当初他出现在人间的地方,这里还倒着一个月前被烧断的树木,上面已经长出了苔藓和木耳。
这片山林树木稀疏,不像深山老林一样幽暗阴森,但明极心中总是觉得怪异,却不好妄下断论,只能强迫自己身心投入地去找阿骨,藏起那一丝怪异之感。
找的时间越来越长,走的路越来越远,树林越来越深,忽然,明极的鼻间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他认识这个香味,当即警觉起来,拿出那个银香囊,手掌果不其然感受到了烫。他正要屏息,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回头望去,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凭空出现,一声巨响朝明极双膝跪下,垂着长长的脖子。
“……”
与此同时,这个瘦得过分也高得过分的年轻人后面出现了一个身影。
来人身形如豹一般矫健,风姿傲岸,他那衣服一半青一半白,是怎么都穿不腻的“小葱拌豆腐”袍,一双眼炯炯有神,看见明极,喜出望外,左手拽着年轻人的衣领,右手控住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咧嘴一笑,打趣地喊道:“善神大人。”
瘦高的年轻人听见那四个字,猛地一颤,抬头看见明极,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虚空磕头,带着哭腔喊道:“善神大人!善神大人!”
这两人的出现纯属意料之外,明极的眼神里带着探究、警惕,特别是看向那“一青二白”之人,眼中又多了几分无语和荒谬,无论如何,很显然的是,他眼里并没有半分喜悦或是欢迎,甚至有些不待见。
「是善神,善神偷了恶神之力。」
「是他杀了京渡。」
「善神,明极。」
「当诛。」
那些声音又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