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吝啬地透过筒子楼狭窄窗户上那层经年累月的污垢,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而微弱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楼特有的、混合着潮气、霉味和隔夜油烟的味道。
凌默睁开眼。
没有噩梦。他的睡眠深沉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欠奉。意识从绝对的空寂中缓慢上浮,如同沉船缓慢脱离漆黑的海底。
首先感知到的,依旧是灵魂深处那挥之不去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疲惫。沉重,冰冷,像一件湿透了的、永远无法脱下的铅衣。紧接着,是这具年轻身体传来的、更具体也更烦人的信号——空瘪的胃袋在发出无声却持续的抗议。
节能模式下,身体的能量储备又一次见底了。
他维持着躺姿,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扫过昏暗房间内寒酸的轮廓。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塞在桌下的塑料箱,里面那点可怜的压缩口粮……胃里条件反射地泛起一股抗拒的酸水。
灵魂层面的疲惫与生理性的饥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惰性。躺着,似乎比起身去面对那点味同嚼蜡的食物更容易些。
他尝试重新沉入那片空寂。
咕噜噜……
肠鸣声固执地穿透寂静。
一次。两次。
凌默的眉头,那两道几乎总是平直舒展的线条,极其细微地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节能原则第一条:避免无意义的情绪消耗。烦躁,也是消耗。
但身体的需求是客观的。胃部的空虚感越来越尖锐,甚至带来一丝轻微的眩晕。继续躺下去,身体机能会报警,那将需要更多的能量去修复和应对,反而违背了节能的核心宗旨。
他极其缓慢地坐起身,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发出无声的抗议。走到桌边,拉开塑料箱。压缩饼干那熟悉的、毫无吸引力的包装映入眼帘。他拿起一块,指尖感受着那坚硬粗糙的质地,停顿了几秒。
一种更强烈的厌倦感涌了上来。不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进食的厌倦,而是对这具身体本身、对这必须靠进食才能维持运转的脆弱生命形态的厌倦。在末世,他早已习惯了能量药剂和浓缩营养剂的高效补给,这种原始的、低效的咀嚼吞咽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他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干燥的粉末在口腔里弥漫开,味蕾传递着单一的、令人麻木的淀粉味。他机械地咀嚼着,像一台处理废弃物的机器,没有任何享受,只有完成任务般的麻木。
半块饼干下肚,胃里的喧嚣暂时被压制下去,但那种被强行塞入异物的不适感却更清晰了。他拧开矿泉水瓶盖,灌下几口冰凉的水,冲刷掉口腔里残留的粉末感。
够了。
塑料箱被推回桌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比刚才亮了一些,但依旧灰蒙蒙的。该出门了。不是为了上学——那个地方,充斥着无意义的噪音、窥探的目光和强迫性的互动,能量消耗太大,性价比极低——而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最低生存所需的另一种资源:钱。
房租、水电、那点可怜的压缩口粮……都需要钱。
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坐着、最好能躺着,或者至少不用耗费太多心神和体力的工作。一份……能让他最大限度维持“节能”状态的工作。
凌默走到墙边一块模糊的旧镜子前。镜面布满污渍和水痕,勉强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苍白,瘦削,套在洗得发白的校服里,像一根插在布袋里的竹竿。黑色的碎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清晰的下颌和一双空洞得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将额前的碎发随意地拨了拨,露出整张脸。镜中少年的五官其实很清俊,但被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漠然彻底覆盖,只剩下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疏离。他对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看了几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块石头。
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慢吞吞地穿上。拉链拉到顶,遮住了线条清晰的锁骨。动作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节能”感,每一个步骤都力求最简,没有一丝多余。
推开门,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楼道里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反手带上门,落锁。
筒子楼狭窄的楼梯陡峭而昏暗,台阶边缘磨损得厉害,覆盖着经年累月的污垢。凌默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轻得像猫,几乎没有声音。他避开那些松动或容易滑倒的台阶,身体重心保持在一个极其稳定的微调状态,如同走在悬崖边缘却稳如磐石。
走出昏暗的楼道口,外面是城市清晨特有的、带着凉意和尘埃味道的空气。街上行人不多,大多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脸上带着相似的、被生活压榨出的麻木或焦虑。凌默逆着稀疏的人流,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后巷。巷子两侧是低矮的店铺后墙,堆满了各种杂物和散发着异味的垃圾箱。几只野猫在阴影里警惕地盯着他。
他目不斜视,沿着巷子最内侧的阴影线走着,最大限度地避开阳光和可能与他产生交集的行人。他的目标很明确——位于这条巷子出口附近,正对着一条稍宽街道的“惠家便利店”。
便利店的玻璃门擦得还算干净,上面贴着各种花花绿绿的促销海报。门框上方挂着一个廉价的塑料招牌,“惠家”两个字其中一个灯泡坏了,一闪一闪地挣扎着。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一排排整齐的货架,收银台后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店员服。
凌默在门口停顿了不到一秒,推门走了进去。
门上的感应器发出呆板的电子音:“欢迎光临惠家。”
收银台后的男人被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睡眠被打断的烦躁和一丝警惕。当看清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看起来苍白瘦弱的少年时,那丝警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的不耐烦。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浑浊的泪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要买什么自己拿。” 说完,又把头埋了下去,似乎打算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瞌睡。
凌默对店员的反应视若无睹。他走到靠窗的位置,那里靠墙放着一张高脚凳。凳面是廉价的塑料材质,边缘有些破损。他扫了一眼凳子,又看了看窗边窄窄的窗台。
窗台大约四十公分宽,积了一层薄灰。
几乎没有犹豫,凌默选择了窗台。
他走到窗边,先是伸出手指,在窗台边缘轻轻抹了一下,看了看指尖的灰尘,然后极其自然地用校服袖口在那个位置来回擦了两下。动作幅度很小,但效率很高,很快擦出一块相对干净的“着陆区”。
接着,他侧过身,腰腹核心微微发力,以一种流畅而省力的动作,先将臀部轻轻搁在擦干净的那小块窗台上,随即双腿自然屈起,脚后跟搭在高脚凳的金属横杆上作为支撑点。上半身则微微后仰,找到一个能让脊椎放松的角度,背部轻轻靠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
整个“就位”过程不到五秒,悄无声息,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身体的重心均匀分布,肌肉彻底放松下来,最后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节能模式,再次激活。他微微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像一尊被暂时安置在窗台上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便利店里的光线明亮但不刺眼,空气里漂浮着关东煮、烤肠和廉价面包混合的甜腻香气。冰柜发出持续的嗡嗡低鸣,偶尔有顾客推门进来,感应器发出“欢迎光临”的电子音,然后是挑选商品的窸窣声、扫码枪的嘀嘀声、现金或电子支付的提示音……
这一切的声响和光影,都被凌默周身那层无形的、名为“漠然”的屏障隔绝在外。他沉浸在自己的绝对静止里,仿佛便利店只是一个提供给他一个可以坐着(现在变成靠着)的、相对安静的背景板。灵魂的疲惫感在这片喧嚣的孤岛上,似乎得到了暂时的、微弱的抚慰。
时间在冰柜的嗡嗡声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由灰白逐渐变得明亮,街道上的车流和行人多了起来,嘈杂声透过玻璃隐隐传来。
收银台后的店员老王(凌默从其他顾客的称呼中得知)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尔会抬起惺忪的睡眼瞥一眼窗台上的少年。起初是好奇和一丝不悦(这小子怎么占着地方不买东西?),但几次下来,发现凌默真的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老王也懒得管了。只要不偷东西,不影响他打瞌睡,一个怪胎而已,随他去。他甚至觉得有个人在那儿杵着,反而能稍微震慑一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毛孩子。
凌默的节能状态维持了很久。直到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射在他身上,带来一阵明显的灼热感。光斑正好落在他搭在膝盖的手背上,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度的上升。
节能原则:避免不必要的环境刺激带来的能量损耗。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般,抬起了眼皮。空洞的视线扫过窗外炽烈的阳光,又落回自己被晒得有些发烫的手背。没有皱眉,没有抱怨,只有一种纯粹的、对“麻烦”的识别。
他需要改变位置。
凌默的身体开始极其轻微地调整。先是支撑在窗台上的臀部向左挪动了大约十公分,避开了最强烈的直射光斑。上半身也顺着这个力道,向阴凉的窗玻璃更深处靠了靠。整个动作幅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像一块被阳光晒得微微融化的冰块,悄无声息地滑向更阴凉的角落。
调整完毕,身体重心重新稳定。灼热感减轻。他再次垂下眼睑,仿佛刚才那微小的位移从未发生过。呼吸重新变得悠长而微弱。
就在这时,便利店那扇擦得还算干净的玻璃门,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名贵腕表的手猛地推开!
感应器的“欢迎光临”还没来得及响起,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冰冷压迫感的气息便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灌满了这间小小的便利店!
趴在收银台上打盹的老王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激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睡意全无!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本能的恐惧,看向门口。
三个男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