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亦笑,抬头看向贺拔岳的眼睛,“我赌将军不忘。”
元子攸早挥退了从人,此时身上倒也没什么趁手的物什,索性拔出那把素来随身的短匕,在北宫的廊柱下胡乱地挖了一个坑来,待埋好了酒,又随口跟贺拔岳笑道,“这短匕我随身多年,倒是今日第一次派上用场。”
却是贺拔岳眼尖,问,“这可是太行山那一日……”
“你倒心细,”元子攸笑,“那一日若不是将军与……”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它许是能派上用场的。”想了想,索性将那短匕随手掷进坑中,“就留它与你我做个见证吧。”
二人笑,正要站起身来,元子攸忽见身畔的贺拔岳眼神变了,像是被不远处的什么吸引,目光忽然瞥开,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而去。
元子攸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一种眼色,那一刻贺拔岳的眼神变得十分渺远,元子攸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世界,一个他不曾涉足,也全不了解的世界。他也不由自主为贺拔岳的眼神所怔忡,过了一刻才想起回过头。
回过头去,幢幢的火光下半张完美无瑕的脸,明明那五官、线条都是他所熟识的,看上去却无法言说地遥不可及与陌生,那一双瞳子一半隐在夜色里,一半被火光照得炽烈无比,却又从深处透出一股子能渗入人心底的凉。不过只是一个瞬间,那双瞳子的主人回头决绝而去,这决绝的背影倒是元子攸所熟悉的。
不过只是转瞬,元子攸来不及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北宫外,那样的眼色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一种沉重的悲凉。适才饮的酒,适才立的约所带来的快意与欢欣被抹煞得一干二净,他踉跄退了一步才站定,抬头看向面前的贺拔岳。
贺拔岳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便笑一笑,“下臣失仪。太原王的长女——从前常跟随在太原王身边——也算是曾侍候过的少主人……多时不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陛下勿怪。”他到底好本事好教养,只一瞬又恢复到端良温文的模样。适才的一切全不着痕迹。
不过多看一眼而已,又算得什么?元子攸自不是小心眼的人,但贺拔岳乍见尔朱英娥那一刻浑身乍然散发出的落寞,触动了他心内某处,总教他觉得熟稔。元子攸忽然想起立后那一日夜宴中某个白衣人那幽凉的一瞥,那时候人影纷杂他没看得太清楚,现在回想,那人可不就是贺拔岳么?
也许是如同自己从前的那种无关风月的心动,也许超越之,也许是如同自己如今的这般同病相怜的哀悯,也许不及之。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时至今日,是与不是还有什么重要?故事早已被命运改写,该在一起的人终于被宫墙隔离,不该在一起的人偏偏被宫墙锁在一处。怎样想,也不会有好结局。
“贺拔将军,”元子攸问了一个浑不着边的问题,“北塞的原野……究竟什么模样?”
“这种事情,旁人说的怎能算准?”贺拔岳只是笑得分毫不差,“不过既然陛下信赖,下臣也就讲述一二——未必便是陛下向往的北塞。”
可话这么说,他却又一时语塞,一阵风吹过,吹得二人周遭火光明灭不定,连带着映得二人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贺拔岳似略笑了笑,“下臣本还在斟酌从何讲起——陛下说向往北塞,或许向往的是北塞的风。北塞上的风吹来无阻隔……”他顿了顿,斟起一杯酒向元子攸一敬,“如今的时节,合该纵马。迎风而去,风如割面。”他仰头饮下那杯酒,“也有胡笳,也有酒,也有篝火,也有歌……”他的眼里终不可免地流落出一丝惘然来,“但其实无论塞上或是洛阳,都是一样的,有欢愉自有悲辛,有重逢自有分离,若要自由,总是要抛却下太多,自由又岂是身在北塞就永能拥有的?”
“将军的话,又如何教人好接?”元子攸端坐在他对面,轻声道。
贺拔岳亦轻声道,“更多的时候,我更希望我能回到十几岁在洛阳城里的时候,我一直做一个异族的太学生,随波逐流,从不知山外有山,北塞旷大,逢年过节我也遥想一下远在塞外的父兄,但我操心的不过是今日的功课,明日的饭钱……这样的日子,再不可得了!”
“将军醉了。”默然良久,元子攸道。他站起身来,也不管身后贺拔岳究竟几分醉几分醒,一个人端着一杯酒踉踉跄跄往外去。风吹得头痛欲裂,仰起头,一钩残月,元子攸就这样长久地与残月痴痴对望。究竟,究竟都做错了什么呢,任谁都要留下那么多缺憾,就连那清风朗月一般的贺拔岳,为什么说来的故事也那样教人难过?
他将手中那杯酒兜头浇下。
今夜,分不清是谁灌醉了谁,又或者是谁灌醉了自己。